最早邂逅小松鼠，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母亲带着我去杭州舅公家做客，在那里我第一次看见了活泼可爱的小松鼠。

　　小松鼠被舅公养在了一只稍大一点的铁笼里。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小松鼠，于我不免有点惊喜而紧张，可不知为何小松鼠似乎一点也不陌生——我想在它可能是把自己当作了主人。它时而机警而专注地看着我，时而又迅捷地上蹿下跳，尽情地向我展示着它的才情。“好玩吧？”见我被小松鼠所吸引，舅公走到了我的身边。“它为什么叫‘松鼠’呢？”我好奇地问舅公。“因为它的模样很像老鼠，又时常生活在松树上，以松塔松子为食物，所以也就有了这样一个爱昵的名字。”舅公一番言简意赅的回答，始解开了我心中的疑团。

　　半年以后，母亲接到舅公的来信，其中提到他听从朋友的建议，将那只小松鼠放归山里去了。舅公给出的理由是：松鼠不是个人圈养的动物，适应它健康成长、快乐生活的环境，应该是那个生它养它的大自然。而为了让这只已然圈养近一年的小松鼠能够适应原始的野外生存环境，舅公还专门在自家院子里放养了一段时间……其时，我虽然感佩于舅公所作出的正确抉择——那时对于个人圈养松鼠尚未有严格的规定，但对于这只松鼠被放归以后的情形还是深表忧虑，以至我常常自言自语：它适应野外的生活了吗？现在它在哪里呢？它能融入新的同类群体吗？

　　再次见到小松鼠，那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当时，我正在享誉“北南开，南春晖”的春晖中学就读。每每早晨沿着湖畔诵读，抑或晚餐后走出校门沿象山山麓“名人故居”带一侧的小路散步，我时常能够与单个活动或三三两两在一起玩耍的小松鼠偶遇。这些小松鼠颇为警觉，只要看见我走近它，它就会从附近的一些古树上直蹿而上，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当我灰心丧气、左顾右盼时，冷不防它又躲在树顶上发出“吱吱”的尖叫声，似乎在回应我——“我就在上面，你来找我呀！”

　　如果说，当年在这所远离城区的名校读书，显得格外清寂孤僻的话，那么，倒是这些小松鼠的出现，给了我意想不到的闹热，也自是给我添了不少的意趣。春晖中学地处乡野，与湖山为伴，那里出现小松鼠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记得上海美专毕业、为刘海粟大师学生的外祖父，当年就在春晖中学旁帮助胡愈之先生编辑《上虞声》。他告诉我，在那段短暂的时光，见到最多的野生动物，也就是小松鼠了。“小松鼠不像野猪那样凶神恶煞，它给人的感觉总是活泼、机敏与乖巧。因而能够听闻附近村民有捕杀野猪的，却从未听到有人捉拿小松鼠的。”每当说起小松鼠，外祖父总是抑制不住心头之爱。有一次，自己偶然路过夏丏尊先生的平屋，透过半掩着的黑漆木门，发现一只小松鼠正在搜索着什么，见自己突然出现在门口，它便夹着尾巴匆匆溜走了。或许是小松鼠碰撞到了什么而发出声响，夏丏尊先生赶紧从屋子里出来查看。“夏先生，没事，刚才是一只小松鼠在你家玩耍，看到我就……”外祖父赶紧解释。“哦哦，小松鼠是我家常客，或许在它眼里你是陌生人，所以才……哈哈哈。”夏丏尊先生一番颇为幽默的话语，不仅逗笑了停留在“平屋”门口的我的外祖父，也瞬间化解了外祖父突然遭遇的尴尬。尽管外祖父未曾告诉我小松鼠为何是夏丏尊先生家里的“常客”，但回想起当年夏丏尊夫妇很是好客，常常邀请隔壁的朱自清、丰子恺和学校其他老师到其家里吃饭，那些残羹冷炙尤其是一些零星掉落的花生、南瓜子、葵花籽等家常坚果，或许就是小松鼠最好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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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与小松鼠阔别近四十年，我又在自己居住的小区内陆续发现了一些赤腹小松鼠。每每与其遭遇，它眨巴眨巴眼睛后，便夹起尾巴迅速消失在树丛之中。有一次，我发现在我居住房屋的一株大樟树上的一个洞穴内竟然也出现了小松鼠的身影。我知道，小松鼠通常在树上筑巢或利用树洞栖居。而树洞无疑是小松鼠最佳的栖居之所——既能遮风挡雨，又可防止天敌的侵扰。

　　然而，前年初冬一天傍晚突发的状况，便是那样地颠覆了我原来的想象和判断。原来，一只大鸟闯进了小松鼠的巢穴里。尽管我没有亲眼看到它们之间的鏖战，但那只大鸟仓皇飞离的情景，以及地上隐约留下的一些血迹，以及从巢穴内扯出的小松鼠准备过冬食用的些许坚硬的种子、昆虫的幼虫，以及洞穴内干枯的树叶、草根、枝条和棉絮状的杂物，当可还原刚才搏斗时的激烈程度。自然，最后的胜者当然还是小松鼠，毕竟它才是这巢穴的主人，它定然会拼尽全力誓死捍卫自己的巢穴权。于是，当我再一次在巢穴门口看到它时，其从容不迫而昂首张望的受伤脸上分明透闪着“舍我其谁”的王者气度。

　　自此以后，只要经过小松鼠的巢穴，我都会抬头投以敬畏的一瞥。或许是因为相遇的几率高了，每次在附近看见我，它似乎并不急于溜走，即便是稍稍跑出几步，它还是会回头与我对视几秒，这可爱的萌态，就像一股暖流直沁我心——是啊，“人类在心灵的深处珍惜自己的生命，也热爱自然的生命”。人和小松鼠的生存，在世界上都是短暂的，可我们萍水相逢了，不知不觉中我心中便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随着城市生态环境的持续好转，良好的植被环境为小松鼠等动物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来源和栖息空间，它们再也分不清城市与自然的界限，于是在一些城市也便有了小松鼠致“全城沦陷”的“新闻报道”。让人欣慰的是，而今不少城市对包括小松鼠在内的城市“新居民”，正着手做科学的监测，及时了解它们食物的获取、数量的控制、区域的分布等状态，并根据情况加以介入，为它们的“市民化”创造条件。人们有理由相信，就像捷克布拉格之于白鸽、日本奈良之于鹿、加拿大彻奇尔镇之于北极熊等，这些城市“新居民”它们理应被公正地对待——毕竟，它们有权利与人类和平共存于城市中。更何况，它们不仅在生态系统中发挥着作用，而且也为城市生活增添了许多生动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