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入馔亦美味
赵畅
作为淡水鱼类的泥鳅,虽然普通,然而,其被烹饪加工以后的美味,则让人难以淡忘。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小山村祖父祖母家,泥鳅几乎是隔三差五掇上餐桌的一道仅有的荤菜,或者说,它是物资严重匮乏年代小山村就地取材的一道最佳荤菜。
全身滑腻的泥鳅,其对生长环境似乎要比其他鱼类随意,它就生活在池塘、溪滩、沟渠等静水底层淤泥中,喜食浮游生物、小型甲壳类等,也食植物碎屑、藻类等。它的视力虽不好,但它的触觉很灵敏,捕捉者只要涉水靠近它,它就会立马搅浑水并遁隐得无影无踪。泥鳅其强悍的生存力,还表现在即便是没有了水,但只要泥土稍稍湿润,它照样可以存活下来,这也就是在一些干涸了的沟渠中、翻耕的旱田里还能找到泥鳅的原因。
那些年里,或许是出于数量多而见怪不怪的原因,因而在小山村但凡个头小一点的泥鳅,大家只是将其剁断剪碎而用作鸡鸭的饲料。通常也只有那些个头肥硕一些的泥鳅,才会被用来烹饪。按祖母的说法,“粗壮一点的泥鳅可以起到滋补身体的作用”。
泥鳅被剖腹挖净以后,通常可以选择清蒸或油煎,两种加工方法可谓各尽其妙。清蒸的泥鳅,待出锅浇上些许酱油,吃起来自是清香、糯香、鲜香;而油煎的泥鳅,则因其加工的复杂性,也自令其味儿多添了一些层次感。印象中,祖母总是先将沥干的泥鳅放入加了生姜片的油锅中,俟其泥鳅表皮在滚烫的油水中起了鸡皮疙瘩,方才依次兑入食盐、自制甜酱,在覆上镬盖用猛火闷烧六七分钟以后,再予起镬而撒上一小撮家葱。当一碗增色提香的酱爆泥鳅被端上餐桌,那滋味非旁人所能体味——那只需轻轻一咬即化、离骨脱肉的嫩滑,以及那种复合多元的鲜灵层次,终让人欲罢不能、大呼过瘾。
如果说,在小山村以清蒸、油煎之法烹饪泥鳅,属于“软加工”的话,那么,另一种“硬加工”之法,则似乎更是吸睛。自然,这也是祖父祖母的双璧杰作。所谓“硬加工”,其实也就是在将泥鳅剖肚挖净以后,稍稍撒上一些盐花揉一揉并摊晒于阳光下。待连续几天晾晒至干瘪了,然后再装入瓷甏中。因为手段比较原始以至而有点“暴力”,故而有“硬加工”之称。尽管从表面上看,前道工序显得太过直白而简单,但真正的核心工艺则取决于后半篇文章——制作醉鳅干。
制作醉鳅干前,祖父总是把小瓷甏洗刷洁净并晾干,然后给祖母打下手。待祖母把泥鳅干一条一条有序放进瓷甏内叠加压实,祖父便往里面喷洒少许自酿的白酒。我问,“为何不一层一层喷洒,以确保每一层都能沾染白酒?”祖父说,“诀窍就在这里,如果层层喷洒,白酒就易过量,这反而会导致走味。”被祖父这一说,我始恍然大悟。原来,喷洒白酒的意义就在于:令其在密封的内里不断弥漫扩散,从而令泥鳅干身躯不断被按摩、润泽。难怪,泥鳅干在被祖父用多层粽箬壳封盖二十来天以后,一经启封那酽酽的醉香便在屋里弥散开来。
记得启封的那日傍晚,全家人总是早早围坐一起,以特有的仪式感见证这一重要食事的登临。而当一碗充盈醉香、咸香的泥鳅干蒸好以后,大家便争先恐后饕餮品尝。连带着那软中有硬、软硬适度而嚼劲十足的滋味,让人觉得口感细腻、齿颊留香。最难忘的,则要数祖父与叔叔们的品酒了。他们慢慢悠悠地就着泥鳅干下酒,抿嘴喝下的每一口酒,吞下的仿佛就是全部的辛劳和烦恼。因为透过他们微醺的面庞,我分明窥见到他们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与满足。
莫要小觑制作泥鳅干这道似乎并不复杂的食事工艺,我也曾经试着做过,可就是不得要领。后来才知,除了白酒喷洒的尺度,泥鳅晒干的时间和火候,都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和摸索,才能掌握其中的诀窍。比如,有一次我未将泥鳅充分晒干就入甏了,于是,难免缺失了本该有的酽醲的醇味。后经请教祖父,始知“泥鳅没晒干,白酒的气味就不能很好地渗透,就会影响泥鳅干的品质”。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每一道美食不只是视觉盛宴,也是文化美餐。其背后都承载着诸多不易,对于我应当更加珍惜那些曾经被我忽视的美味和亲情,以及深深融入其中的小山村村民们热爱生活的心性、智慧豁达的品格、坚韧执着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