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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白马湖

最是“篾席”透心凉

  在江南浙东四明山麓一带,大凡夏天使用的凉席俗称“篾席”。因了是用毛竹外一二层韧性十足的竹篾编制而成的,故而才有这样的称谓。

  “凉席”,古称“簟”,是以蕲竹为材编制而成的竹席。《赋席》中云:“席为冬设,簟为夏施。”蕲竹是湖北蕲春县主要特产之一。我见过蕲竹,与其他普通竹子不一样,其节与节之间辗转相绕,组成一个个的菱形,当地人形容其“壮如罗汉肚”。蕲竹贵在作“簟”,其“色泽晶莹,有如琉璃、美玉,质地坚韧,劈篾如丝,用于作簟,柔软如绵,折叠如布。”夏天用蕲竹制作“簟”,其纳凉的效果如何?清张养重《竹枝词》“蕲州竹簟凉于水,黄陂葛巾细于纱”,便告诉了我们答案。

  暂且不说,“凉席”的记载最早出现在西周时期,先秦时期通常是宫廷皇室方能使用之物,到了南北朝始“飞入寻常百姓家”,但以蕲竹为材编制而成竹席的工艺,在其他地区广泛传播却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是啊,既然蕲竹产量不高,解禁以后又存在运输不便的缺陷,“簟”也就成了一种文学意象,以为寄托文人骚客的种种情绪和兴之所至的载体罢了。或许,与蕲竹相比,其他地域盛产之竹略有逊色,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充分开发利用本地的竹资源,劈篾织席、纳凉度夏。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寄养在浙东四明山麓小山村祖父祖母家,对于“篾席”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不啻因为在物资严重匮乏的年代,我得以奢侈地享用“篾席”,也还是因为我曾亲眼见证了一张“篾席”的打制过程。

  在小山村,当年很少有邻居家能够拥有“篾席”,除了打制费时而致价贵,更是因为常常受到虫蛀的侵袭而不易保管。祖父祖母家仅有的一张“篾席”,可是祖传的,据祖母讲“从嫁到你祖父家,这张‘篾席’就已经在了”,可见这张“篾席”的珍稀及其保管的精当。显然,这是一张我所见过的竹篾劈得最薄最细的“篾席”,其竹篾宽度不过三毫米,且薄得如纸片,难怪卷展自如。许是因为使用年代久远,这张“篾席”通体呈琥珀之色。每当晨间的阳光从木制窗棂缝隙中透射到“篾席”上,那被定格的透亮处,瞬间便泛出幽亮的光来。而今,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包浆——时间沉淀在物体上的特有标记。想想也是,在悠悠岁月中因为灰尘、汗水,衣物、皮肤等经久的摩挲,甚至空气中尘埃的吹拂,层层积淀,时光就像一部打磨机,渐渐在“篾席”表面的皮壳上打磨出澄幽而温润的亮光。事实上,这包浆也自转换成温度的调节器,而于酷热之夏给人带来无尽的凉爽之意。

  其时,我与祖父祖母同睡一床,家里唯一的一张“篾席”就铺在我们这张大床上。每每酷暑来临,祖母总是会让我做帮手,郑重其事而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搁在木屋梁上的“篾席”拿下来。轻轻掸去灰尘,拆除外包装以后,她总是习惯性地将“篾席”拿到窗口,借着光线细细察看,并念念有词:“没被虫蛀,幸运幸运!”而接下来的时刻,便是用热水擦洗“篾席”。问之,则曰:“时间长了,难免出霉长菌。”尔后,则置于酷热的阳光下“晒蒸”。尽管时间不长,但有了这道被称之为“去霉杀菌”的程序,祖母才会放心地将其铺到床上。自然,每晚临睡前,祖母还会用凉爽的井水擦席。说来也是奇了,哪怕是密不透风的夜晚,只要一睡到这张“篾席”上,发烫的背脊一俟与光溜的“篾席”相抵,便瞬间引爆出透心凉的感觉,那种舒爽诚非旁人所能体会!于是,伴随着祖母轻轻摇曳麦秆扇,我很快就进入梦乡……

  有一年,母亲委托我祖父找一位老篾匠赶制一张上品的“篾席”。清晰地记得,在老篾匠来祖父祖母家之前的半月,经了生产队的同意,小叔从集体的毛竹山上砍回了六枝直径十多公分、长五六米而泛着青黄色的竹子,捆缚一起后始将其沉入屋前的大溪滩里。原来,竹子在生长过程中,会有寄生虫在里面产卵。因此,传统的做法就是将新砍的竹子置于水中泡,以起到防虫防腐的效果。这些毛竹在老篾匠到家的前两天,小叔将其从溪滩中捞出而移至阴凉处晾干——在太阳底下曝晒易开裂。

  “这竹子质量不错,浸泡得也到火候。”老篾匠一边用双手分别按住篾刀两头将竹子先一劈为二,一边则啧啧称赞。“看竹听声音,质量好的竹子,表面光滑无斑,篾刀劈竹时竹子分离发出清脆而不是沉闷的声响,那定然是上乘的竹子,也是打制篾席的好材料。”这或许就是老篾匠几十年打制竹器所悟彻的经验了。始料未及的是,随着竹子被劈开,那特有的清香便弥漫在了屋子的空气里。

  劈竹,显然是第一道工序,只有将其劈到一分为二十左右的份额以后,才告结束。尔后,始进入“劈篾”阶段。所谓“劈篾”,其实就是用篾刀将二毫米左右的竹青部分从中劈离出来。这劈离的过程,颇有点《卖油翁》“我亦无他,唯手熟耳”的况味。只见随着老篾匠手持篾刀,在竹肉里富有节奏地前后进退、如龙神游,很快,一大堆竹青就妥妥地躺在了他的脚下。显然,最见功底的,要数老篾匠要再将竹青一劈为二的功夫。作这样的劈分,既能确保材料的超薄性、柔软性,又能增加编织用材,借以降低打造的材料成本。尽管一分为二的劈分,难免因为碰逢厚薄之处而致篾刀脱轨,但稍做调整,就很快能步入正轨。如果说,竹篾的厚度主要靠老篾匠剖篾时予以把握的话,那么,为了确保竹篾宽度(根据主人要求)的一致性,老篾匠还会施以一道特殊的“拉丝”过堂工艺——将两爿刀刃锋利的铁片呈内八字而固定在木板的一头,校正好刀刃距离以后,遂将每一条剖好的竹篾在此“过审”。因了竹篾宽度有了高度一致的保障,这也为确保编织而成的篾席大气而精致、工整而精美提供了最为基础也是最为重要的条件。

  当一大捆材料备齐,意味着最后一道工序即将来临。那天一大早,只见祖父祖母家的客厅内,铺设了一张晒谷用的竹垫,老篾匠似乎还换上了一套整洁的衣服。就这样,他猫着腰借助一柄身体扁薄而狭长的小铁爿开始了编织。尽管老篾匠其交叉编织的技艺颇为熟稔,但我看去,似乎显得有点“滞涩”——他借助工具这里拉拉、那里抽抽,大有“偷懒”之嫌。为此,我大为不悦,祖父祖母见状竟笑得不行。原来,是我误解了老篾匠。他如斯“拖拉慢腾”,只是为了将竹席编织得更紧实更耐用。“老瓦匠们有一句行话,叫‘不可赶工期’。急着赶时间,质量肯定受影响。这看似慢的行为,实则是快的表现。”祖父的一番话,终令我茅塞顿开。就这样,一张竹席经了前后整整四天半的时间才告完工。当篾席送到母亲手上,展席细看,她竟脱口而出:“这活儿绝了,好席哪!”

  父母皆为学校教师,当年因为家里经济条件所限,几乎没有拿得出手的家具和物件,但恰恰就是这张精心定制的篾席,因为人见人爱还颇是给我们长了脸。甚至一位准备调回杭城的女教师,私底下还曾试探性地问我母亲:能高价转让给我吗?“那可是公公婆婆馈赠的礼物,不方便转让的。”母亲灵机一动,委婉地谢绝了这位教师的请求。那些年里,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一张篾席便是纳凉歇息最好的寝具。记得1978年高考前的那段时间气候格外炎热,我睡不太好,白天总觉得头昏脑胀。怕影响我高考,父亲与母亲竟将这张篾席转移到了我的床上。说来也是奇了,那些天我确乎感觉要比睡草席凉快,午休、夜睡也睡得踏实安稳了许多。那一年我能如愿考上大学,除了要感谢父母无微不至的关爱,是否也得记住由这张篾席带来的凉爽呢?

  说到篾席,我还与谢晋导演有过一次温馨的交集。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在谢导老家绍兴上虞先后40多次参与接待。清晰记得,暑期的一天,谢导打电话告诉我,他从外地路过准备回老家小住一晚。那天,听从谢导的意见,我从上虞宾馆陪他简单吃完晚餐便送他回老家居屋休息。走进他的房间,我发现除了有一台陈旧的电风扇,床上铺设的竟还是一张草席。一摸,热烘烘的,我赶紧打来凉水替他擦席。“谢导,您怎么还用草席?用篾席可凉快多了!”谢导笑笑说:“我不像小胖阿四(残障儿子),还是能耐点热的,再说谢家塘靠海,晚上多风,应该不会太热。何况,夏季我也不太来的,用草席凑合一下就行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过不了多久,我托人赶制了一张编织精细的篾席并送去上海。想不到,谢导随即给我来电,说:“阿四喜欢极了,他还讲‘老凉快咯’,非让我谢谢侬不可。”听罢,我心里也透着从未有过的凉爽。

  ……

  而今,虽然我家里有了中央空调,但除非特别闷热的几天会偶尔使用,其他时间我还是靠篾席外加电风扇度夏——其中虽有出于对绿色环保的考量,但更多则是基于对篾席恋恋不舍的缱绻,正如白居易在《池上逐凉二首》中所云:“谁信好风清簟上,更无一事但翛然。”区区一张篾席,带给人的是怎样一份洒脱、一抹清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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