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标
春茶 乡愁 人生
对于陶渊明来说,乡愁是南山下的悠然菊花;对于李白来说,乡愁是洛城的折柳一曲;对于王维来说,乡愁是秋山遍插的茱萸;对于余光中来说,乡愁是那湾浅浅的海峡。而上虞的游子哦,那烟波江上的乡愁是什么呢?可是那淡淡的春茶香,化解那无处安放的乡愁?
春茶上市了,闻一闻那清雅茶香,你是不是闻到了浓烈的乡愁?是的,乡愁已在草木间随春天而滋长,更在春茶的一芽一叶间。乡愁并非虚无缥缈的东西,世间多愁善感的小儿女,要死要活的痴情郎,恐怕也未能体察这乡愁,尽管它是普通人最为普通的情感。只有那离开家乡的人,在一路风尘之后,在半生劳顿之中,才会在心底滋生出那别样的乡愁,是苦涩,也是甜蜜。乡愁随云而流动,随风而飘散,随月而泻落。你目送着行云流水,你捎去了淡淡乡愁;你仰望着明月皎洁,你倾诉着浓浓乡愁。它似有若无,却又沁人心脾,这不是那满山的茶香吗?
上虞这一座古老茶乡蕴含的深厚文化积淀,让茶文化得以薪火相传。那里的每一片茶叶,都经历过山风雨露的浸润涵养;每一缕茶香,都蕴藉着天灵地魂的古野气息。早在汉代,上虞境内东南山区已有称作“大茗”的野生茶树。至唐代,始有人工栽培和加工茶叶。“茶圣”陆羽曾于公元764年泛舟舜江考察,《茶经》中即有茶叶“浙江以越州上”的记载。清顺治、康熙年间,上虞所产本色芽茶、贡熙珠茶曾被列为贡品。在历代的史籍中,记载着许多的上虞名茶:后山茶、凤鸣茶、覆卮山茶……可见上虞的茶叶历史同上虞一样悠长久远。
茶是这里独特的景致,春茶是这里浓郁的风情。一到春天,绿色就涂满这块土地,山岗上、田园中、溪谷旁全都染成了一片,而绿得最为惹人的便是那一溜溜翠生生的茶。千粒万丛的嫩芽儿仿佛一夜间便从茶树的枝叶间窜了出来,针形般细小却又饱满。“姑妇相呼有忙事。”晨光曦微,男女老少就伴着鸟啼从青瓦背里,从木房檐下走上一条条小道,或进山或下地,走入一片片浮在云雾中的茶园。他们灵巧的手指在茶树的琴弦上跳动,采摘一颗颗春意萌动的喜悦。他们争分夺秒,早出晚归,与时间赛跑,只为那些鲜嫩的茶叶能尽收篓中,生怕错过春天最珍贵的馈赠。夜幕降临,整个村子灯火通明,家家户户忙着赶制春茶。茶叶的翻炒声和人们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独特的茶山春夜图。
只此青绿,不可辜负。轻轻捧起一把春茶,凑近鼻尖深吸一口,顿时,一股春山的芬芳与茶香扑面而来。看着一芽芽新绿在水中上下翻动,轻柔地舒展,缓缓地落入杯底,茶香袅袅从杯中散发,逐渐氤氲出清香的味道。清香,醇厚,一如乡土,厚实,清新。清香陪伴无数上虞游子一路人生,如歌岁月。品完一杯春茶,就像饮下大美的春景,内心也跟着枝繁叶茂起来。去田头逛逛吧,去山头望望吧,看一看草木葱茏茂盛,内心便集聚了厚厚的生命本色。生命之河流淌着绿色,平阔舒缓自由舒畅。那些纷纷扰扰于内心的虫豸们,在草木精魂的气场中逃遁无影。于我等而言,快乐何止于此?
多少年的造化,多少次的变迁,一个物种才在一方水土扎下了根,开花结果,繁衍生息。在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里,茶叶这物种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应和着这里的时节风土,感受到这里人们的乡情乡韵。在这里,它们在这大地上完美地相依,相融,相生。它们和这里的人们一起出生、长大,吹着同样的风,沐着同样的雨,也在这一呼一吸之间塑造着这里的人们。它们早就和这一方土地,和这一处的人们,相互依偎成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独立又相互影响,孕育出独特的气质。
茶叶这“草木”物种,多让人心动。我是农民的儿子,历来对大地草木有着特殊的敏感。读汪曾祺先生的《人间草木》,总觉得他是大家子弟,虽智慧无比,却未免有点隔;梭罗的《瓦尔登湖》,写得很飘逸唯美,也觉得不是我心中有温度又能耐饥抗饿的人间草木;苇岸《大地上的事情》,虽深情饱满,但太强隐喻指向显而掩埋了草木的生机有趣。还是母亲的话语让人动情,风听得懂,蜜蜂和小虫们听得懂,茶树听得懂。母亲说——人,不能忘本。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这是母亲在茶园劳作后的感受。母亲每年在茶季结束后,都要在茶园忙上几天,除草,施肥,修枝。是啊,人生的成长,不也正如一园,一棵茶树的生长一样吗?汲取养分,扎根大地,迎接阳光雨露,修剪枝蔓。一个人,一园茶,成长,经历,传承,何其相似?
我们的人生不正是在一路修修剪剪中度过的吗?遵循季节的轮回,遵循命运的大道,该来就来,该去就去。这里有生命过程中的真谛。岁月如刀,如剪,我们一路奔走,从家乡走向异乡,又从他乡回到故乡。归去来兮?“年深外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但心灵的深处依然开着一朵朵茶花。当年行走乡间的少年,如今归来,鬓已星星也。青山不老,茶园依旧。春茶又上,春花又落,一年又一年,不老的是岁月,苍老是我们的容颜。
都说,人生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事实上,人生能留下深刻记忆的瞬间并不多,有些片段在回忆的时候甚至需要模糊地加以拼凑。当年那许多的面孔已然模糊,但家乡春茶我却始终未曾遗忘。春茶它扎根泥土,摇曳着质朴的光芒,用甘洌、清香,滋润着我们的生活。如今,我多么希望我还是当初那个少年。就像苏东坡那样遍历山河,仍觉人间值得。如今工作繁忙,难有闲暇写作。
在等待命运的谜底时,我通过各种方式治愈自己。唱歌,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声声入耳。漫步,仰观俯察,看宇宙山河旷远,也看人间烟火、悲欢离合。阅读,不断用书本和自己的人生相互参照,默默沉淀和丰富自己,学会主宰自己的生活,且越来越通透。写作,用文字深度疏泄积郁,舒畅情志。在泥泞中,生命中有些东西在破碎,有些地方在愈合,有些悲伤已不能使我伤筋动骨,同时有新的快乐降临。最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宽阔。宽阔感,让人通脱。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在阳春下葳蕤生辉的春茶,维系着游子与家乡隔断不了的情结,像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萦萦绕绕,挥之不去。它开在故园的小山坡上,唤醒灵魂深处的记忆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