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意峰
美丽乡风伴古街
娄杏芬书记把我与摄影师李领到一块空地坪,说是空地坪,其实是下管镇振新村一处老街的豁口,向左是窄门,向右亦是窄门,人从窄门小路出来,世事就洞明。
街并不长,与沈从文笔下湘西的长街不可相语。街也并不曲折,全无京剧变脸艺术能翻出几多脸谱。倒是符合走街串巷的特点:你慢慢逛,舍不得一下子从头走到尾。我们甚至孩童般先跑到街东边的路口,放缓脚步,复西行。
街窄,三四米的宽度,因而是纯粹的,是憋足了要武将下马文官下轿,粼粼的车马必须绕道而行,街只适合一辆民间的独轮磕磕碰碰前进。街面也不平,坑洼,麻石,是被时光一遍遍碾压、磨砺过的,是无为而治的状态。
悬在半空的红灯笼被日光晒得褪色,风雨中飘摇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酒旗翻卷,写着“元杰肉店”“凡记豆腐店”“悦来山货行”的字眼。沿街的房子是杂糅的底色,灰色黄色青色,最适合写生的笔墨宣泄在纸上:石屋梁可以歪扭,木椽子可以生斑瘤,自然,土墙面也可以有刻花字痕。
几乎每一间街面房前都留着一个窗台,木排竖立着。墙边写着深浅不一的字:艾麦果、芦山草编、机器胖米、上虞下管理发组……我恍惚望见一排排木板被依次取下,店主的脑袋在眼前晃动。那个窗台很快堆满待售的土特产、糕点糖果、竹编木雕……身旁的娄书记像是看出我的心思,解释说,这条街原来挨挨挤挤,摆地摊卖山货,卖针头线脑,南货吃食,不过现在村里规划了新街,场地更大,购物更方便。这儿反倒成了老人们的后花园,悠闲、随心,一派和和融融的景象。
振新村下属三个自然村,分别是新星、星火,新岳。街属枢纽地带。我注意到,街两侧的砖房上、木门上会镶挂几块牌子,诸如家训牌,民情服务直通卡,门前三包责任牌。整条街呈波浪式推进,走一段路就会旁逸斜出,你会望见一位太公坐椅子上晒太阳,一个婆婆倚门而望。有时走着走着,墙角不经意间便岔开一条逶迤幽深的弄堂。
同行的摄影师李已眯起眼把相机对准街的远方:戴鸭舌帽的老人佝偻着腰反背双手缓慢走来。阳光把他照得安稳平实,波澜不惊。
老人们不太愿意离开这条街,家里都改建了新式卫生间,外面工作的孩子也常来探望。娄书记说。
此刻,那位戴鸭舌帽的老人已走进了旁边的屋子。那间屋子的外墙上写着“书画坊”的字样,而在堂屋,则挂着一些墨笔写就的条幅对联。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那个老人出来了,我问他这是卖字画吗?但他脸色困惑。娄书记在旁边说,他耳朵是聋了的。我便凑近了喊,字写得不错啊。老人听见了,笑了,皱纹一圈一圈绽开。我竟然想到灿烂这个词。
娄书记告诉我,老人姓徐,九十多岁,身体健朗,仅耳聋,年轻时做过乡政府的文书,一手好字,一直就给人写字,报酬可取可不取,看见我们这样的游客,也司空见惯了。这倒是真的。我跟老人握了握手,以示告别。都笑。笑是不会产生歧义的。
街口东侧的屋子,炉火旺盛。师傅脑瓜铮亮动作麻利,一手用火钳夹持一个通红的物件,一手轮一把大榔头。锻砸。砰。砰。砰。砰。物件被反复锤击,暗红部分逐渐显现农具的雏形,上虞乡村称之为半板锄头,可推、拉、刨、挖。哦,对了,管溪两岸多笋。那便是掘笋神器。趁着师傅喝茶的工夫,我们攀谈了起来。师傅姓徐(顺便交代一句,下管这一带方圆几百里徐姓可谓大姓,如名士徐如翰、徐子诗、徐懋庸等)。徐师傅家住本地,打铁已有三十多年,从毛头小子打成光脑壳中年汉,最令人羡慕的是,小日子过得自由、散漫,自出师后,想啥时打就啥时打,自己做主,当然,有时也得经济做主。来到管溪两岸,我感觉这儿的乡人心气平和,雍容自如。锉刀、钢锯、榔头、水桶、煤炭、砂轮,还有搁在炉窑边的錾子、凿子、锄头、铁钳,似乎也是永恒本身。我甚至猜度,徐师傅的脸呈红色,大概也是久受此地美丽乡风滋润之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