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仲尧
父亲的芒种
6月5日是芒种,我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窗外那片偌大的田野,脑海里浮现出父亲花白的头发,黝黑的面容,佝偻的腰背。这一刻,已然汗流浃背的父亲,把腰弯到最为虔诚的弧度,这是庄稼人对土地的敬畏与感恩。
父亲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庄稼肯定在他的心中扎下了根,庄稼一生的活计早已深深烙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清楚,父亲把种子落在土里时,他就只属于庄稼,整天在地里忙碌,把庄稼侍弄得舒舒服服。
对于节气,父亲嗅觉灵敏,尤其是芒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芒种,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芒种的两头,一头连着收,一头连着种,有人把“芒种”解释为“忙种”,恰如其分。
芒种那天,阳光和麦芒,如箭矢,刺在身上火辣辣的生疼。父亲却不在乎,光着膀子,挥动镰刀,矫健穿行在麦田里,古铜色的肌肤如同披上远古的战甲。父亲身材魁梧,往田间一站,犹如铜墙铁壁,阳光和麦芒纷纷折落,像是大把大把闪光的金子,撒进脱粒机的木桶里。
记得那年我正在上高中,也学父亲的样子,想用磨得雪亮的镰刀,把麦子一层层放倒。云不动,树不摇,麦田真像个热气腾腾的大蒸笼,我很快就败下阵来。父亲说我不是务农的料,打发我回家看书去。
“干不好活,就把书读好。”父亲的话,我牢记在心间。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成绩同他的庄稼一样出类拔萃。
大学毕业后,我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学校里教书,芒种时节,少不了抽空帮父亲收割麦子。贼毒的太阳炙烤大地,闷热的气息像波浪般一阵一阵地涌来,平时养尊处优的我重新回到土地上,那些隐藏在骨子里的力量会不会被唤醒,还真心存疑惑。芒刺扎得肌肤痒痒的,隐约有痛感,太阳像粘在了脊背上,冒着丝丝的热气,没割几垄,我就腰酸背痛,气喘吁吁,汗水几乎湿透全身,手掌也被镰刀柄磨出了血泡,那难忍的疼痛直往我心里钻。血泡里暗红的液体在不断鼓胀,仿佛要从我的皮肤里挣脱出来。
我没把手上长血泡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却从我迟缓的动作和痛苦的表情里看出了端倪。手上出泡了吧?我急忙搪塞父亲说,没有,只是手臂有点酸痛,过一晚上就好了。父亲没再言语,但心里一定明白,儿子只是想替他多分担些力气。“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抢收麦子,刻不容缓,更多的劳力要靠人,每个庄稼人心里肯定希望有人助他一臂之力,逐渐衰弱的父亲何尝不是如此。
我从不认为种地是件轻巧的事。父亲年轻时,强壮得像头牛,身体里有着无穷的力气,为了一家人的温饱,只好起早贪黑收拾庄稼,寒来暑往,不知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已进入耄耋之年的父亲,毫无征兆地突患小中风,病来如山倒,在我眼里一直硬朗刚强的男人,一夜之间垮掉了,步履蹒跚,萎靡不振,成了需要我们照顾的迟暮老人。在土地上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父亲已力不从心,下不了地种不动庄稼了。但父亲依然惦记着土地,最初在母亲的搀扶下,喜欢去自家菜地的田埂上坐坐,望着一垄垄绿油油的蔬菜出神。如今,身体渐见恢复的父亲再也闲不住,依靠经年练就的一股韧劲,执意下地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父亲常对我说,待在家里闷得慌,一看到庄稼,心情就舒畅多了。
我算不清父亲因为庄稼挨了多少累,汗水多少次浸透了衣服,庄稼注定成为父亲生命的一部分。他一定一遍遍地抚摸过庄稼,就像小时候一遍遍地抚摸过我和弟妹一样。其实,每个子女都是父亲的庄稼,只是不是所有的子女都知道。
今天是芒种,我站在窗前放眼远眺,田野上到处洋溢着青葱勃发的旺盛,不禁想起父亲劳作的身影。我相信,视农事如生命的老父亲,不顾年老力衰,一定又在田地里精播细种,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在脸上淌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水渍,然后滴落在泥土里,滋润着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