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静霞
老 屋(下)
在我高三毕业那年的冬天,我寒假回百官后,父母告诉我,老屋卖给外村的一户人家了。我怅然若失。那年春节,我们去老家做客。我迫不及待地来到村前的老屋旁。凑巧老屋堂前摆了酒席,那天村里有一户人家嫁女儿,借了老屋的堂前在办酒席。我对新娘微笑了一下,径直走到了里面的天井旁。周围的喧闹似乎不存在了,我默默看着对面关着门的厨房。以前暑假里每当农忙时刻,这是我的小天地,我负责做一家人的饭菜。我把灶膛烧得红红的,做好菜就走到天井里,抬头望望蓝天,惬意地呼吸新鲜空气。记得有一年的夏天,家人都在田里劳作,我把红烧肉炖成了一锅油水,只剩下了几块蜷缩的油渣,这本来是当年夏收时家里的一道主菜啊,却被我烧得一塌糊涂。当年的紧张不安还留在记忆里,时光却已走远。
正当我想得入神时,忽然听到一个纤细却清楚的声音:“你走吧,我要锁门了。”这个声音惊醒了深陷在回忆中的我。我回过神来,才明白这是新房主的女儿,看起来比我小几岁,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等着我。她是今天的伴娘,她们已经吃完饭,要出发了。我心里生出了无限的委屈与不舍,泪水流下来,慢慢地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十九岁的我哭得像个九岁的孩子。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清清楚楚钻进了我的耳朵:“你搬到城里去,是你的好福气。要不这样,你舍不得老屋,今天晚上,就和我女儿一起来住一个晚上吧。”
我知道是这家的女主人在说话。我抬起泪眼,她的脸看起来朴实温和。可是耳边马上响起那句纤细却清晰刺耳的“你走吧”。我想,我是不可能再睡到我那个开着小窗的房间里了。我渐渐地止住了哭泣。那天晚饭在堂妹家,我趁着饭桌上人声喧哗,没人注意我,悄悄离开了饭桌。我要和我的老屋说几句话,和它做一次告别。
“我一个人去村庄,不带一个朋友,
其实,我不想被人目睹我跟老屋交谈
或拥抱那棵古老的苦楝树,我有我自己的怀恋方式
而你们无疑也有你们的
………
假如,你与我去了那村庄,我必定非常爱你。”
老屋四周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影,它似乎在等候我的回归。我站在老屋旁边,那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时光。我用目光一遍遍抚摸它历经风雨的外墙,老屋仍然是亲切的模样啊。
我在渐寒的夜里一动不动地站着,空气中蕴含着一种变动与离别的味道。我在心里对老屋说了很多很多话,我也似乎听到它留给我很多很多的叮嘱。
那晚在夜色中离开后,从此再也没有机会走近过它。
一年又一年,不知又下了多少场雪,飘落在了多少人的头上?有一天我突然想要回去看看老屋,不知道它还在不在?我站在老屋前通往小桥的路上,远远地寻找它。我欣喜地看到,三十多年后,周围全是新楼房了,而老屋居然还在。三十多年的光阴已悄然而逝,却让我觉得从未离开,我与老屋久别重逢,不禁泪湿眼眶。
从此,我一个人悄悄回去过很多次,我站在老屋前的那条小路上,远远地,久久地注视它。村庄里那些被尘封的地方,那里熟悉的气味,说话声与过往的日子飞回我的记忆中,我的心回到最初的安宁与恬淡。
不久前,母亲从老家回来,很平静地跟我说:“他们把老屋拆了,在重新翻建了。”轻轻的一句话,如撕裂我心中几十年岁月锦缎。然而我已过了可以肆意大哭的年龄了。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秋日,我又去了那条很多次一个人走上的小路,望过去,果然再也不见了老屋。空空的地基,夹在两旁的楼房中,就像岁月掉了一颗牙,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我手中滑落。
我凝视着老屋留下的空基地,想起我年少时的那个晚上与老屋独处的静默时光,我心中仍藏着童年时代起老屋及四周留给我的一种朴素的,简单的,纯真的记忆,这所有的一切,就是我生活的根吧。
旁边站着我的先生,他从旁边田野里扯下一株蒲公英,微笑着递给我。
我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蒲公英小小的种子,深情地绕了一会儿,终究随风盘旋,飘远。但是我知道,蒲公英的种子在风里已经记住它来时的路。风将她们吹去,她们又从别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