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圣宇
厚重南源
一方土地到底有多重?我不清楚,但是当这方土地收容了一代又一代先人的骨殖和磷火,收容了他们曾经的思想和精神,收容了后人的牵挂和思念,这方土地就会变得越来越厚重。
这方土地一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这里山峦起伏,房屋错落有致地散落在山坡下。小河依偎着村庄不急不缓地流淌,润泽着两岸的土地。村前田畴平整,泥土黝黑黝黑的,像要挤出油来。这浸透了先人汗水的土地,滋养着生命和灵魂,也承载着历史与文化。
这是我的外婆家南源村,出上虞古城丰惠镇西门十里,由南岙、贾塔、王牌岭三个自然村组成。这里有我的童年,我的欢乐,也有我外婆的唠叨。我的血液里永远蕴藏着南源土地供给的丰富营养,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已经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仰望着南源的古樟树。这棵樟树从晋朝开始扎根在南岙自然村村口,树干需5人才能合抱。樟树的基部已经空心,却没有显露出丝毫的颓废,树形巍峨苍劲,郁郁葱葱地伸向天空。我抚摸着古樟厚实的树皮,如抚摸着一个老农长满老茧的手掌,那么粗糙,那么沧桑。这棵古樟,经历了1500多年的风雨,安静地守护南源这块土地。村史中记着或是没有记着的往事,古樟都记住了。古樟拂过晋朝的清风,淋过唐朝的细雨,听过朱熹在西溪湖边给众弟子讲学,见过徐渭为谋复西溪湖匆匆的脚步。
站在古樟树下举目远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平坦的田野和零星的池塘。这里曾经是碧波荡漾的西溪湖。据史书记载,西溪湖汇蓄三十六溪,清波三百顷。范蠡功成身退,带着西施,归隐山野,泛舟湖中。西溪湖风景秀丽,历代多有文人墨客访游。宋淳熙年间大儒朱熹曾受邀于西溪湖滨,注《大学》《中庸》章句。后人在其居住地建泳泽书院,并立祠奉祀。
历史上,西溪湖多次被围湖造田,引发旱涝灾害,周边民众深受废湖之害。明万历十六年,县令朱维藩下令禁止围湖造田,并将1626亩湖田恢复为碧波荡漾的水域。复湖之后请徐渭记传,青藤书屋主人驾一叶扁舟轻轻荡漾于西溪湖深处,留下了“湖上香稻熟,湖中鲤鱼长。网鱼煮香稻,千载荐桐香”的清丽诗句。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随着水利工程大规模开发,西溪湖失去了蓄水灌溉的作用,再次围湖造田,成为虞南粮仓。由此,300顷西溪湖不见踪影,我不免感到怅然若失。
忽然,远处传来了阵阵悠扬的钟声。掩映在青幽翠绿的象山脚下的瑞象寺,黄墙琉璃,飞檐斗拱,凸显着厚重与祥瑞。瑞象寺始建于隋朝,这座千年古刹前后经历过无数次的劫难,兴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衰时天怒人怨国弱民穷。瑞象寺,是南源村民的心灵寄托、精神家园。
我深深呼吸着山中飘来的草木气息。这里的山不高,有宋朝古墓遗址五处。据《光绪上虞县志》记载:“龙图学士赵子潚墓,在瑞象寺前,刘汉弼墓北。侍郎刘汉弼墓,在县西南十里,瑞象寺前。广州知府赵良坡墓,在西溪湖眠牛山。县尹林希元墓,在县西南,瑞象寺左。郎中刘谏墓,在南岙覆船山。”我感到有些意外,小小山村,却有多位先贤归葬于此。南源实在是一方风水宝地。
南源先人历代多有良臣、贤者。南宋时期乡贤刘汉弼,官至户部侍郎。任职之时,正值南宋丞相史嵩之专横独断排斥异己。刘汉弼等一批大臣力主改革,在朝廷之上冒死弹劾史嵩之,史对其恨之入骨。其后,力主改革者接连暴疾而亡,刘汉弼亦死去。刘侍郎墓就建在南源村黄蛇山上,墓前有石人、石虎、石羊,皇帝赐予王牌一座。刘汉弼把自己交还给了挚爱的故乡,回到了土地温热的怀抱。刘氏后人为刘汉弼守墓,后来不断繁衍,开枝散叶,在这里形成了王牌岭村。
南源村中,南岙大部分人姓倪,贾塔基本上姓贾,而在王牌岭里刘是大姓。村民们都是根脉相连,心脉相通。南源土地上升腾而起的是淳朴的民风,忠孝节义已经深入南源人的血液和骨髓之中。在南源,尊老爱幼,勤俭持家不是写在书里、挂在嘴上的,而是代代传承的家风。
这块熟悉的土地上,长眠着我的外公外婆,也留下了太多童年的印记。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甚至每一粒肥沃的泥土,都像是一个个古老的文字,写满了千年的风雨沧桑。我双手捧起一把泥土,如同捧起一册书卷,书页间有岁月的积淀和先人的足迹。我看到南源祖先日复一日地把深情播撒在希望的田野上,将一生的执着凝固在深厚的土地中。
这块土地,就在我的心头,无数次让我魂牵梦萦久久不能睡去。那些山,那些水,那些令人感动的故事,总会在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显现出来。无论我何时想起它,都不由得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