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林
古城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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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海城悠枕着东海的浪涛演续了一场场历史上很具感染力的话剧。而寻常人家365天几乎都在涛声橹韵里打发着日子。
记得20世纪50年代,这里还城墙巍立,由南门北门、东门西门而延伸形成的一条十字街,红石板铺就一层暗旧的颜色,映出的是时间如同无物般的透明;两侧的小木楼虽矮小但观其梁柱门窗、廊庑斗拱,最能看出当年主人是费心机建造的精华所在,却在时间中朽去,如同岁月不断流逝着喜怒哀乐、生离死别。翻开历史的书简,风雨六百年故城宛在眼前:明洪武二十年(1387年)信国公汤和循朱元璋“高筑墙、广积粮”旨意,筑城卫戍,城成却成埠,渔人商贩便不绝如缕。
岁月悠悠,它依然默默地俯视着大海、滩涂的沧桑。大地在速变着,涂滩在不断地扩大,它却永恒地存在于原址上。当然,那墨绿色明砖砌成的城墙,雉堞、箭垛早在20世纪60年代被人为地拆毁,但“沙场烽火今安在,一曲芦笙对夕阳”的歌声仍在人们中间传唱着。
我是不会忘记就读于沥海中学时曾登上这巍然独立在大海之滨的孤城高处的那一幕:落日黄昏,眺望北城门外那座残存的炮台,依稀相见当年角鼓火炬传警报的光景。如此坚实的城池,理所当然是养育了一批血性男儿。从公元1551年这里成了戚继光平倭前哨指挥所那日起,明将卢镗率军在涂滩上迎头痛击数千上岸的寇敌;清团董杨光普生擒英国海寇及英国三公主等大批俘虏以及后来太平军迎战法国洋枪队等等战事,这里有着述说不完的血染沙场的爱国史话。
临海“龙游”似的浙东海堤,默默地固守着这座四方城池和城池之外的数百里苍原。那是数百年前先民们抗衡大海的一大见证。堤外的涛头上,悠浮着一群群白色的鸥鸟和静静地浮歇着的一排排“三桅”红船。这三桅的红船,是沥海港最古老、最具特色的动景。自汤和筑城以来直至20世纪60年代,这些古老的竖着三道桅帆的大木船,将这片海域渲染得如火如荼。潮汛起,百船出航,海港便清静了下来,可是,随之而来的,是一连几个月的牵人心潮乱人思绪的悬念;潮汛落,几百叶风帆载着咸风涛声,由远至近,陆续进港靠岸休养生息。于是,沥海城又沸腾了起来……
如今,海鸥虽在,可三桅红船却不见了,这都是因为海港的变迁之故。立在大堤上望海的老商人老文翁,他们仍滋滋地想象着当年肆墟繁忙,或回忆着“沙边贾客喧鱼市,岛上潜夫醉笋庄”之类零落的句子。但沥海的渔者,从不顾及买茶卖盐的商船之盛,更不知些许词语之含义,唯从容自若,不问唐宋元明清,径自打捞着一船寂寞与悠闲。
酒肆历来多着。傍护城河一溜明居,花窗瓦房,腾出小厅,摆上方桌;或干脆沿接低檐搭一个篷子,照例挑展一面酒旗。“息汛”的船客,无论雨天晴日,习惯于早早地走进酒店,迟迟地结伴归船。酒碗在手,渔人船夫是最从容的侃家。从海上浪里到岸上城里,从东街的妹子到西街的戏场,自可将方方正正的一个城池,一人一屋一草一木地梳理得一清二楚。人在酒篷里头,雨在酒篷外头,不拘人或是树、船或是浪,都是最自然的那种。
汛期又起了,密密的船队又出海了。城里的人家,则成了女人们的天下。她们踩着暗红的石板下得河埠头去淘米浣衣,在隔堤的浪涛声里,侧着耳朵细辨着自家男人的船已到达什么海域……丈夫的渔船在大海上搏击,做妻子的心事就飘在那浪尖上,重重叠叠千回百转……米流了,衣飘了,她们却浑然不觉。
记得1961年,我在沥海城里的一所公社中心小学校里执教。一天清晨起来,就闻满城皆哭声。我便知道准是渔民们出事了,便急匆匆走出校门去家访。果真,在吕泗洋捕鱼的沥海渔船,在黑夜里的一阵狂风恶浪中全都翻了,几十条生命就葬送在汪洋之中。这是我所在古城里亲历的一个凄怆场面。可想而知,在我以前的几代几朝里,这样的灾难不知有过多少回。
后来,当我走上业余的文学之路时,才知晓有个巴乌托夫斯基,并深深地感谢着他。因为,我在他的著作里读到这样一段细节,在古老、荒凉的海滩,在月光与海水的光影里,立着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刻着:纪念那些未能从海上归来的人们。为此,我想到了,我们沥海人也应该为那些个历朝历代里未能从海上归来的渔民立上这样的一块石碑,好让沥海的今人和后人,在默默读碑时,不期然地涌起一阵历史光阴的感触。因为,有这样的碑句,必定会凝聚着多么复杂的深远思绪,蕴含着命运与时间、苍凉与终极、风暴与搏斗、团聚与分离的悲壮场景。嗨,未归渔民的生命虽终极于大海,但如果有了这样的一块石碑在,他们的信息定会长存的。
烟雨沥海港,昨日颓垣依稀梦里,六百年故城风物长宜,如今只剩下些零落的片段。那是一个产生故事的时代,由此派生出的诸多关于沥海的故事,足以让后人品味——正像物质世界的原始统一性必须让位于分化,主体更像一粒种子一样包含着自身的分解。沥海古城的分化、分解,不正是如同一粒种子将我们带到一种消亡与再生的规律面前吗?不正是将历史的世界转换为一种美学的时刻吗!呵,故乡沥海,原来你随着历史的延长反而变得越发年轻活力四展:譬如填海造地,万顷谷兮成了绿洲;教育为先,两所大学屹立涂地;灯具包装,规模企业跃“燃”发力;水产瓜蔬,万贾竞趋滋八方;交通成网,更有嘉绍大桥轨接上海;先进制造,起承转合任重道远……也许正是如此,在沥海的许多“作品”里,消亡与新生交织互动,却都是前所未有,是契机,是展望,甚而是一片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