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湖楼
腊月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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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至过后的节气里,坐在有暖气的书房里喝茶看书,温暖如阳春。这样的夜晚,突然让我沉浸到童年的回忆,尤其是对那些年寒冬腊月的印象。
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80年代的冬天的确刺骨寒冷,长时间的零下低温,加上江南地区特别的湿冷,冷彻到骨子里。徐家村边的河里都结起了厚厚的冰。我们从河上走,也没有塌陷之虞。女人们来洗衣服和青菜,都得将冰层敲开。她们蹲在河埠头,手与脸都被严寒的空气咬得通红。农村有民谣说“冬至前后,滴水不流”,屋檐下挂着长长尖尖的“藤糖”(冰凌)。男人们在紧靠剃头店东边的马路上晒着薄薄的太阳;老年男人缩着头,拱着手,双手插在棉袄的袖管里;老太太们戴着鞭子帽,捧着火熜,口中呼着白气,在阳光下特别的明显。下课铃一响,孩子们涌到学校门口朝东阳光普照的操场上,女孩子踢毽、跳绳,男孩子单腿斗子,通过运动来活络生冻疮的手脚。早晨起来,穿着塑胶底的布鞋,在滑滑的冰冻地上行走,一不留神,就会摔跤,特别的疼。如果是棉鞋,中午时分走在冰融的大地上,泥路又特粘,水分裹着泥土,使鞋子湿透,这样会招致母亲的打。穿得紧裹裹的,每天起床、睡觉要穿脱很多的衣物,特别的麻烦,当然这与当时衣料的保暖效果还是有关联的。
如果将溽热的三伏与寒冬的腊月相比照,我更惧怕腊月时光那种让人绝望的寒冷。但就在这样慢慢长冬之中,确实也有很多美好往事,现在想来,但凡夹杂在痛苦之中的温暖,确也鲜明亮堂,让人记忆深刻。特别是好多事物,都已随着岁月消失殆尽,这样也就更牵挂起曾经的美好温馨来。
“门外西北风,脚烘铜火熜”。屋外凛冽的西北风像钢针一样扎在人的脸上、手脚上,进得家中,将脚烘在铜火熜上则全身发热,以抵屋外的寒冷之苦。火熜是黄铜制成的取暖用具,几乎家家必备。火熜盖排列着均匀的筷状圆孔,利于空气进入,使得火熜内木屑、六谷蔀燃烧充分。
农家烧好一日三餐后,摎出灶膛里的火混以木屑或六谷蔀置于火熜内并盖好盖子,这一过程,虞北人称之为“拌火熜”。待火熜“拌”好,将穿着棉鞋的双脚搁在盖子上,一歇功夫,就从脚底升起一股暖流,热遍全身,要是脚生冻疮,马上就会呱唧(痒)得要命。烘脚的时候,总要留一些盖子上的孔透气,否则就会浓烟熏眼,并且过一会就会歇火,棉鞋上也尽是焦卟气,老年人的身上几乎都有这样的气味。阴雨连日的时候,火熜是烘尿布的用具,所以婴儿的身上也总是奶香味裹挟着这样的气味。
农谚说“手烘烘,豆一捧”,大人、小孩在门口的太阳底下围着火熜,一边烘手脚,一边咬咬掼煞豆,嚼嚼炒六谷。有些大一点的孩子,则撩起家中浸入水缸里的年糕,掀起火熜盖,扒开草灰,将年糕放入火堆里。不多时,脚也烘热了,一支两头翘起的煨年糕也香喷喷地可以食了。
在我的记忆中,台门里大户人家的老太太还有那种银色的手炉,是微缩版的火熜,与《红楼梦》里说的是一样的东西。但无论手炉也好,火熜也罢,一般都只能日用,并且只能烘烘手脚。有些时候,几个糊涂的老年人经受不住严寒的煎熬,把火熜放进被子里。我们邻村曾经就有老人因火熜使用不当而引起的火灾。还有徐家村堡的孤老头阿阳,小时候就曾经被火熜烫伤双脚,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
对于火熜的记忆,还留存在乡间的婚俗里,寓意着温暖的代际传承。女儿出嫁时,老祖母或老母亲总是坐在堂前,双脚放在贴着红喜字的铜火熜上,末了,女儿随着轿子将这只火熜带回夫家。我祖母去世的前几日,将那只从她娘家嫁来,用了一辈子的铜火熜赠给她的大女儿。在我的记忆中,这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次安排。
冬日如果还没吃过土灶烟灰仓里的柴火煨粥,那只能说“前世不修”,今世没有口福。早晨起来,女人将煨粥瓶盖打开,豇豆晚米粥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现在想来,也会让人齿颊生津。以前我看到城里人津津有味地吃着罐头八宝粥的时候,心里比照家乡冬日烟灰仓里的煨粥,那确实不在一个档次。现在我不想再作对比,因为生成白纸黑字,生怕城里人心生妒忌。还有粥瓶里煨六谷,那种老六谷被煨得很嫩很香,现在回忆起来,这种以最原始的方法,做最乡土的食物,带着独有的香味,唤醒了最本能的味觉。
《诗经》说“十月获稻,为此舂酒”,砻去糠秕臼成米,做糕酿酒谢田娘。每年冬日腊月,农家有年底酿酒的习俗,家家户户都要请当地的酒师傅精心酿造糯米“老白酒”,也叫“新酒”。其时,醉人的浓香弥漫在乡间,令人垂涎欲滴。春节时,老白酒更是招待客人的上等好酒,客人新来,主人从酒缸的竹篓里舀上一碗老白酒,虽然有些浑,但“进口好,后发功”,所以喝醉也是常有之事。
屋外天色阴沉,北风噱冽冽。晚来天欲雪,可饮一杯无?饭刚烧好,男人们将一壶老白酒放入火红的灶膛里温一下,备好炒花生一盘,割一点腊肉,做人也自是一番乐趣。喝到七分时,半吊子绍剧也会冲口而出。记得老酒鬼寿海总是在喝到十分的时候,大唱“寿海吃酒有名气……老酒餐餐醉,做人数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