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照相馆

金意峰

类似于其他老店铺，东方照相馆的名字通俗得就像它门前的幌子。幌子有点旧了，有点黄了，被风刮出了岁月飘摇的姿态，多么像一段明明灭灭的记忆。

江南的小镇，常常被水雾弥漫。水雾自然是来自小镇身边躺着的那条河流。河流是环绕小镇的一条蜿蜒的丝带。在这条蜿蜒的丝带里，缀满着我熟悉的童年旧物：娇娆的乌篷，尖喙的水鸟，翠色的芦苇，明亮的桨声，还有黝黑的渔人的面孔，纤柔的捶衣的腰肢……

咿呀的橹声从我乡村的童年飘来。一路落花一路流水。竹篙被深深插到了靠岸的水底，笨重的长木板被铺在船和岸两边。我跟着母亲跳上了岸。一米多宽的青石街面，林立着杂货店、药房、纸坊、米行、酱油铺子、豆腐摊子……当然还有小巷深处的东方照相馆。有一会儿我的目光中恍惚长出了毛茸茸的翅膀。这些翅膀不住地扇啊扇，一个劲地飞往那些爆竹、风筝、小瓜帽、红棉鞋、花生米、饼干和面包……有一次，我在一家国营的冷饮店前停下来，用舌头舔着嘴唇，看着头顶的太阳说：“太热了，这鬼天。”母亲笑了起来。她买了五分钱一根的奶油冰棍，递给我说：“听话，过不了几分钟，我们就到照相馆了。”

现在，我在记忆中倒退着走路，穿过那段岁月之河，我看见，在母亲轻柔的声音里，伫立在照相馆某个角落的那匹木马，开始在前方向我仰起了欢快的蹄子。我似乎能听见一阵“得得得”的清脆的马蹄声。

我们去的照相馆就是东方照相馆。

东方照相馆底楼很幽暗，走廊边的墙上挂着几个相框。相框里的人微笑而沉静地看着我们沿着台阶往上走。那段台阶是木质的，被桐油涂成了暗红色，闻上去有一股辛涩的神秘气味。

我记忆中的木马在二楼。那是一匹褐色的木马。和照相馆里随意摆放的服饰、塑料花、背景画一样，自然算是道具。一看见它，我就喜欢上了。它昂着头，撒腿奔跑的样子，符合我对未来的憧憬。
东方照相馆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剪影，一个佐证。那年我七岁，正是结束蒙昧的幼儿生活，走进小学课堂的前夕。无疑，不久之后，写字和计数将取代我玩蚂蚁之类的幼稚游戏。

我怯生生地爬上了木马。因为我看不到别的可以陪伴小男孩入镜的东西。我只能安静地坐在马背上，在想象中策马扬鞭。照相师傅是个中年男人，他有一张胖墩墩的圆脸。他打亮了我旁边的一盏聚光灯。那一瞬间，所有的光线像浪花一般向我奔来。我有点手足无措。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被突然放大，成为灯光的中心。

照相师傅很敬业地来回小跑了几次，他试图纠正我的坐势。我看见他的努力化成了几滴汗水，挂在他的额头。终于他的眉头舒展了。他站在三脚架的后面，眯缝着眼睛，嘴蠕动了一下，笑笑说：“跟我小声念，茄子，茄子……”

于是，我小声地念：“茄子，茄子……”

闪光灯亮了。我童年的瞬间被捕捉下来，永远停留在一张黑白的相纸上。

我一点也没有领悟到，我经历的其实已不仅仅是拍照本身，而是纪念某种成长的仪式。

或许，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将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小声地念无数声“茄子”，以一种别致的方式向从前告别。拍照衔接了我的过去和未来。我在无数声“茄子”中渐渐长大。那种听起来与某一蔬菜相似的发音，多么像一种生命的轮回，尽管我至今不清楚那声“茄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也许，它的另一个名字叫成长吧。我们就是在这一声声唇间的呓语中走完了人生，然后让自己彻底安静下来，以另一种形式归于时光的凝固。

青葱岁月渐渐淡去的时候，我开始摆弄起数码相机。对现代人而言，数码相机是一座可以随身携带的微型照相馆。它能连拍自拍夜摄，具备短片拍摄和回放功能，有的还具备准MP4功能和GPS导航功能。一句话，它科学，时尚，甚至有点“无厘头”。很多时候，我自娱自乐，随心所欲地挑选拍摄效果。选择就这样成为了我的恶习。它使一部分记忆被人为地改变和驱逐，而在记忆被改变和驱逐的同时，拍照实际上已远离了初衷。

那张发黄的照片一直压在玻璃台面下，压了差不多三十年了。三十年前的往事，多么像一条遥远的走不到尽头的水路啊。咿呀的橹声中，我还能想起弥漫着水雾的小镇，想起东方照相馆。想起东方照相馆那匹褐色的扬蹄的木马，想起某个瞬间，照相馆外响起南方那些充满诱惑的货郎的吆喝，泛着青石板一样清冽的光泽。

像所有的老事物一样，东方照相馆后来注定是要消失的。或许，它其实不是消失，而是定格在我的童年时期。它是属于那个时代的。今天，我们只可能用电影的蒙太奇手法让它重现一个瞬间。但那个真正的瞬间，已经留守在过往的日子里。如同一尾鱼，在某个水坑里，等着时间慢慢煎烤，最后变成一块化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