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目光

金意峰

我们家以前是蜗居在一个弄堂里的。江南略显逼仄的弄堂，总是与老宅、台门、天井、藤萝、苔藓、玉兰花、桐油味、货郎的叫卖声构成一种明暗互补的格局。它既是一条街的延伸，也是一个家的前台。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从家门口这条普通的南方弄堂里开始的。

爷爷辞世得早，给我的印象几乎是浮光掠影的。让人注意更多的是黑白遗像中他永远深邃的那道目光。如同后来我又注意到我奶奶的目光。爷爷眼窝深陷，目光直指，我相信那是一双深思熟虑的清澈的眼睛。幼年时我常为拥有这样一位好眼神的爷爷自豪。比较而言，奶奶的眼睛不是这样。奶奶的眼睛从我出生之日起就似乎蒙上了岁月的沧桑。

奶奶的右眼是在年轻的时候弄坏的。是在夏天收割稻谷的时候一不小心被穗芒刺了一下。如果这一下是发生在皮肤上，顶多像是被蚊子蛰了一口。疼一下就过去了。然而，被蛰的地方却是眼睛，是奶奶后来习惯向弄堂口张望的眼睛上。很难想象当时那个意外的伤害有多深多浅，也不清楚那个不经意的伤害将带给奶奶什么。时光悄悄伸出它的手，抹平了记忆之沙。唯一确定无疑的是，那次意外直接地缩短了奶奶的目光长度，使她的视力一度下滑到极限，也使“张望”这个词变得纯粹，充满了疼痛和忧伤的气质。

好在奶奶还有她的左眼。

奶奶没上过什么师塾或者书院，甚至写信还得请人提笔。但她竟然能识很多字，而且也酷爱翻书。她的爱好有两个。一个是听评书。听收音机里刘兰芳精彩的《说岳》片段。另一个就是看书。由于受过伤的右眼视力极差，她一直坚持用左眼看。读小学的我经常看到她在料理家务之余聚精会神地坐在竹椅上看书，眯着眼，很专注。有一次我瞄了一眼书面上的题目，上面写着“戊戌风云”四个字。前面两个字不认识，查了字典才知道的。现在想想，一个乡下妇人，坐在阳光下的风里翻一本叫《戊戌风云》的线装书，该是多么古旧醇厚的画面，就是放入绣像小说里当插图也不为过。

也许是因为用眼过于疲劳，渐渐地奶奶就戴上了近视眼镜。镜片对左眼当然是有用的，但对右眼而言，无疑成了一种摆设。这样，奶奶的眼睛就像天平两侧轻重不一的两颗砝码，或者是七上八下的两只吊桶。总之，是失谐的，不安分的，有一种轻微的晃荡感。可是奶奶还是一如既往地乐滋滋地听她的评书、看她的书。简直是乐此不疲。再后来，家里买了电视机，奶奶搬个凳子竟然场场报到，总是坐在第一排的位置认真地看，而且情不自禁地做起了点评。

然而，奶奶的视力真的很差了，包括她那只为了追求精神生活的左眼。记忆中奶奶总是爱走到台门外，手搭凉棚眯着眼睛向弄堂口张望。这个形象从最初的年月直至她的终老。我相信奶奶的一生其实就浓缩在她的这个张望的形象中。那时父亲和二叔早早地离家当兵，然后在外工作，偶尔才回家探亲。家里靠母亲主持料理。不久，姑母又出了远门。很多时候，奶奶就孤独地在天井里一个人走路说话做事。若是以前，只要那扇涂满黑漆的老式木门吱嘎一响，她马上就能看清是谁进来串门了，又是哪个出远门的亲人回家探亲来了。她就会客气地说，来来，坐一坐。或者高兴地嚷，回来啦。如今却需要疑惑地眯上半天眼。再询问半天。有时候还张冠李戴，闹出一些笑话。于是我后来经常看到她一脸沮丧的神情，因为她又误以为进来的是她心中牵挂的那个出门人。而她去台门口伫立张望的举动逐渐变成了一个下意识的习惯，一门需要每天温习的功课。

然后她生活中的灾难开始了。她的眼睛竟然出现了幻觉。好几次我回老家，看见她静静地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皱纹多了，头发又白了一些，裸露的皮肤也松弛了，嘴里还常常絮叨着一些早逝的乡人的名字。而且眼力越来越不济了，经常低下头，神态惶恐，因为误以为石板地上爬着许多蛇。这是最令人无可奈何的事。即使去医院治疗了一段日子也无好的转变。也许，真正的衰老从这时候才开始了，从肉体一直走进了奶奶的灵魂，就像哀伤慢慢地浸润了我的心间。

或许，一个人和一个时代是一样的，总是这么渐渐衰老，渐行渐远，最后与我们彻底告别。

奶奶后来埋在家乡的青草地里了。她的遗像就挂在爷爷的旁边，成为家族的记忆一种。我回弄堂老家的时候，偶尔会仰脸凝视她留在遗像中的永远的目光。她同样用她永远的目光打量着我。她的右眼似乎蒙了一层云翳，有点模糊，像裹着沧桑的岁月。左眼尽管近视，但看起来还是比较清澈，可是同样裹着如梦的年华。这样，她的目光就带上了一点企盼。深深浅浅的企盼。但我不知道她在企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