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上午十时许,当我伫立于“中国英台之乡”上虞市梁湖镇“天香楼”边,见到心仪已久的中国著名山水画家、中国美院教授、被誉为“钱塘画潮第一人”的孔仲起先生时,其一声和蔼的“老赵,您好”,以及和着笑靥伸出的那温厚的手掌,令我感动,且刹地拉近了一个无名之辈与大师名家之间的心理距离。
确切地说,孔教授携夫人钮素芬女士此次莅虞其实是回虞,或者说是回到第二故乡。因为四十二年前的一九六五年三月,时任浙江美院教师的孔仲起先生与部分师生作为“四清”工作组来到梁湖大厍村蹲点,一蹲便是半年。重回第二故乡,横亘在孔教授心中,自是一个久久的梦;酝酿在孔教授胸间,自是一坛醇醇的女儿红。而经牵线人鉴赏家、收藏家、书画家娄国良先生的撮合,梦幻得以成真。
前几天,娄国良先生就告诉我:平日孔教授在电视中,在文字里,每当看到有关上虞的镜头和信息,他就触电一般被吸引住了。与之心灵神交的大厍村,在岁月的深处,在时光的背影里,它一直对他欲说还休。多少个夜晚的神游中,孔教授以一个抒情诗人的姿态,穿行在大厍的村寨、田垅、山麓,而曹娥江的浪潮,则是他梦境中的巨大背景。看得出,孔教授趸拥着激奋。可不?在大厍村委门口,未等汽车停稳,孔教授便打开车门而下。抬头望见老支书、老村长、老治保主任、老妇女主任、老会计等一行在楼上与其打招呼,已年过七旬的他似孩童时的雀跃,走楼梯则几乎是连蹦带跳上去的,夫人钮素芬女士担心其跌倒,让他走得慢点,可又哪里劝得住他!
楼梯口,他们相拥了!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这是一个四十二年重逢的定格!四十二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四十二年整的挂念,绵绵不绝。心如潮难平,话似丝不断,没进会议室,相互就攀谈了起来……
“还是到会议室里谈吧!”倒是娄国良先生的提醒,令他们回过神来而始移步入室。显然,主人早有准备,一盘盘水果,一杯杯茶水,让客人直觉主人的热情好客。刚一坐下,老妇女主任便抢先递上一支当地种植的黄瓜,孔教授自吃了个松脆爽口。一边尝着黄瓜,一边孔教授忆起了当年曾经的一幕又一幕。尽管光阴荏苒,然而,在孔教授脑际似乎只是一瞬间,恍若昨日。是啊,否则,他又何以印记得那般清晰呢?他不仅说得清大厍村旧时村内的房屋排列位置、道路网络结构,脱口叫出许多人的名字,而且能够忆起发生过的一些重大的活动、重要的事件。期间,他还不时地发问:谁家的女儿嫁到哪了?隔壁的大爷、大娘还健在吧?与自己一道常作伴劳作、游玩的好友今天来了吗?当年住的老房子拆了没有……更让人觉得津津有味的是,当孔教授回忆起一桩桩生动有趣的往事时,与其说他在讲故事,不如说他正在重复经历此事。可不是?讲着,讲着,孔教授微阖双目,似乎陷入了一片沉思之中,幽远浩邈,其乐融融,
自不待言!
当年在大厍工作组的生活其清苦当不言而喻,这不啻因为工作组内部有严格的要求,要求每个师生与村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不能搞特殊化,更是因为其时农村物质生活的贫乏。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利用节假日,他们总是偷偷去城里改善一下生活。竹笋,是孔教授的最爱。对于竹笋,孔教授还给我们讲起了一个“幽默故事”:有一回在山边劳动,一位村民掘到了几条横鞭笋,其时孔教授一看到横鞭笋,他心里暗喜而忖:今天总算可以吃到横鞭笋,改善改善伙食了。吃晚餐时,怀着希望的他,眼睛一直瞪着上桌的一碗碗菜,可等啊等啊,终究未能看到横鞭笋上桌。“那么好的一碗菜,我真是垂涎三尺……”孔教授边说边作兴味索然、黯然神伤状,直把大伙儿说得乐不可支。“这是天大的误会了,横鞭笋算不得好菜,当年待客一般也不上桌,难怪您那天没得吃了!”不知谁赶紧解释,怕沾了“乡下人小气”的边。“其实呀,我后来马上就知道了个中原由,我并没有埋怨,我只是把它当作困难时期生活清苦的一个细节写照,参加大厍村工作组时的一个生动插曲。
正当孔教授歇息的当儿,夫人钮素芬女士还向我们介绍了一件不为人知的轶事:孔教授在大厍村蹲点时,其子出生。接到电话,孔教授便急急赶往杭州。因为工作组纪律严,只准两天假,所以没有很好尽到为夫为父职责的孔教授,只能带着深深的遗憾匆匆返回大厍。“当年,我们母子俩是多么希望他在身边照料我们呀!”钮素芬女士不无嗔怪。“但工作需要,我们亦理解,尤其是在那个特殊年代。哈哈……”爽朗的笑声,让大厍的村民见证了一个女性的宽宏与伟大!
离开会议室前,孔教授将随身带来的新近出版的画册《观天涯——孔仲起山水画集》,一一签名,赠送给每一位到场的人。“真是画得活灵活现呀,咱大厍村旁的曹娥江,潮汐涌来之时,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异口同声里,孔教授的笑韵融染其间。要知道,这是村民们发自肺腑的对一个画家的劳动的最直观最朴素的评价。
故地重游,孔教授自少不了去村子里走上一遭。可一走出村委办公驻地,孔教授竟找不着北。“改革开放以来,村民们富了,基本上都拆了旧房,建了新房。”老支书见孔教授脸上掠过愁容,便赶紧介绍。走着,走着,当老支书告诉孔教授其当年住的房子还被保留了一小间时,他欣喜地说:“那咱去看看!”孔教授不禁牵住了夫人的手,并加快了脚步。
那曾经承载难以抹去人生印记的一间小屋,让孔教授感叹唏嘘。穿过当年同吃同住的好友的一间新房,站于小屋前,他默然无语,只是用手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他该是在触摸曾经时光的轮廓,他在弹拨已逝历史的音符。尔后,当惊闻好友已经早逝之时,他悲悯不已。而当好友的媳妇、当年刚过门的新媳妇,向孔教授说起公公在世时的生活,特别是说到公公常念叨孔教授时,孔教授不禁低下了头。我想,他一定也在对四十二年前的好友忆说当年的友情,述说自己当年的人生况味。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友之间的那份默契,终时时让双方相互惦念。这位村民好友念着孔教授,孔教授自也牵着这位大厍村民好友。这不,今天孔教授不也赶来看他来了吗?尽管这是迟到的看望,可孔教授的心却从来没有迟到呵!如若这位好友地下有知,能不宽慰乎?
行将离开大厍村,经孔教授提议,大家徒步来到曹娥江的堤塘上。举目眺望,孔教授不禁感慨道:“变了,大变了,变新了,变美了!”孔教授微微颔首,内心涌起一片赞许。刹那间,孔教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呵,曹娥江,孔教授难忘曹娥江呀!“不变的是山,是水,是这杭州湾畔的曹娥江,这风起潮涌的曹娥江!”孔教授记忆犹新,当年第—次踏入大厍村,扑面而来的是青山绿水。青山绿水之中最惹人眼目的就是曹娥江边挑沙人的畚箕、扁担了。如果说,青山绿水是大厍写在蓝天白云下生命的锦绣诗行,那么畚箕、扁担就是在诗行中跳动的诗眼迸发的明丽霞光。它是刻在大厍脊背上最老的符号,一路走来,它一如既往地在肩头上站立,盛满了大厍人青翠的向往和血色的情感。而漫步曹娥江边,孔教授更是找到了在唐诗宋词中才能寻得见的意境,何况曹娥江还是一条唐诗之路上的重要水流。想起孔教授曾自谓:“我爱行云流水,爱其生气流动,无塞无虑,无碍无际。所谓云行雨施、海阔天空。”孔教授画笔下,那“溪涧幽曲,瀑流奔放,镜湖平远,江潮浑阔,诸水皆活,俱得生脱之气。尤在层波叠浪中,如见风细,如闻涛响”(许江语),又何以不是当年常观曹娥江浪潮之感悟之积累?每当我看到孔教授精心制作、才情横溢的作品,细嚼蕴涵在其中的智慧与幽默共生的艺术韵味时,我就读到了大厍人、上虞人对传统的继承、对文化的吞吐、对世界的思考、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是的,只有像孔教授那样懂得自然、人生、艺术的结合和追寻生命的最高境界的人创造的艺术作品,才会深含道德和人性的至美。据说,同日下午,当孔教授登上虞东山之巅,拜谒谢安墓以后,他面对逐浪滔滔的曹娥江,掏出了画笔。我相信,在他的画笔下,曹娥江的浪潮,定然是雄浑的,巨大的,深厚的,隽永的,一如他的德行。而其烟波和涛声,恰似一慢一紧的脚步,悠悠然浸漫眼前,直教人心作逍遥游。
曹娥江的水是有生命的。也为这,曹娥江的水,流不尽,曹娥江的美,读不完。铅华洗尽,绮罗散去,时光流走了几千年,山河走远了,人也走累了,一切的一切都走旧了,惟有曹娥江的芦花岸柳,依然茂盛;惟有那橹声帆影,依然活跃;惟有这水天一色,依然光鲜。孔教授的故乡谊、故友情,恍如这曹娥江水,一浪逐一浪、一波连一波。要知道,这是孔教授山水画的涵浑境界,又何以不是孔教授为人的敦厚之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