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母亲骑自行车

金意峰

母亲骑自行车总是显得很紧张，或者说总是让人感觉很紧张。平心静气地讲，她连最基本的动作要领尚未领会。经常让人捏一把汗。更谈不上像年轻人那样在车上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能够撒车把、绕小圈，或者玩各种惊险的花样。

譬如，每次上车，母亲先得用左脚战战兢兢地趟出十几米远，才怯怯地试探着提起右腿。电光石火间，在车子将倒未倒的紧要关头，腿颤颤地划一个弧，身子勉强地坐直了。但是笼头开始猛烈地摇晃起来，轮胎也故意左右晃悠，母亲就得赶紧使劲踩车，像她年轻时在腌缸里踩咸菜那么用力，于是车子总算跌跌撞撞地开始向前奔跑。

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学会骑自行车的。父亲告诉我的只有几个简短的字：学会了，算是学会了。最初我一直惊异于父亲说话时那种反复斟酌的谨慎态度。但是随后，正是这几个字，却沉重得如同一块石头，砸进我的岁月里，砸进了我的生命里。

母亲是为了她读书的儿子才去学会骑自行车的。

那时候我正在离开家乡三十多里路的一所中学读书。父亲出门在外，于是三天两头地从家里带一些被褥食物过来的就只能是母亲。由于久居农村，她闻不惯汽油味，每次乘上从家乡通往县城的惟一的那辆公共汽车就会呕吐，每次都吐得泪水涟涟。何况从县城到学校还得走上一段将近十几里的机耕路。非常不便。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放心她年幼的儿子，她得隔三岔五地去学校送衣物，了解儿子的生活起居，鼓励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推着那辆28寸的自行车出现在我面前。

那一天正值上午最后一节自修课。当我闻声出去时她正在走廊上和语文老师交谈。她一直担心我的作文写不好，所以话题又扯到了那上面。看见我，她的脸上明显有点快活起来，甚至有了点光彩。后来就来到了学生宿舍前。父亲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倚在宿舍楼下。看见我的表情有点惊异，母亲解释说她是骑车过来的。说着，表情显得很得意。她说以后就专门骑车过来，快而且方便。接着就卸下车架上的棉被进了宿舍。她说该换了，都两个多月了。我说：“妈，今天你就吃了饭再走吧。”她笑笑说：“不吃了，回去还得拆了好好洗洗。”于是又替我收拾了一下床铺，检查了一下床头柜，问了问学习成绩。然后她看看墙上的钟，把一条猩红色的围巾裹在脖子上说，不早了，我回去了，你自己要当心点。我那时是个很木讷的男孩。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鼻子有点发酸。

这是我第一次看母亲骑车，所以我当时的心情是又好奇又困惑。

第一次上车她显然就失败了。车子突然扭动起来，像一匹不肯驯服的野马。她只好把提起的右腿重新放下。她回过头，朝她的儿子笑了笑，或许是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差，她咬了一下牙，开始了第二次的努力。这次由于趟得用力过猛，车子毫不犹豫地晃向了右边。她的脸色有点发白，可还是朝我微微笑了笑。她推着车站了一会儿，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后来她忽然向我挥挥手。你先回去上课吧。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还不太熟练，不过我会骑得小心点。”就在我迟疑地往教室走时，她渐渐地推着车走远了。

吃晚饭时，我的一个同学忽然来问我。他说：“中午在校门口骑车的那个女的肯定就是你妈。”他说车架上还捎带着我们家那种蓝缎面的棉被呢。我点点头。他说：“你妈好像还不太会骑车，骑得摇摇晃晃的，有一次还差点撞在墙上。”我的心突然剧烈地痛了一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感觉鼻子又开始发酸，眼睛一下子有点模糊了。

我同学的话大致是不错的。几年以后，当我重提往事，母亲爽快地承认了这一切。而且，她还轻松地聊起当年她在途中遭遇的一些危险经历。譬如她有一次骑车穿越那个叫驿亭的小村子时不慎歪倒，自行车向坍塌的道边的一条河流发疯般地俯冲下去。多亏她及时拽住河边的芦苇才没有掉进河里。再譬如，有一次因为没有控制好刹车，她差点连人带车与对面的一辆卡车相撞……我说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母亲笑笑说：“不提了，什么都过去了。”

是的，正如母亲所说，什么都过去了。包括那段让我刻骨铭心的少年的履历。母亲读的书不多。但是她的那句普通的话却是世界上最淳朴最阔大的道理。同样，她身体力行的那种柔和与坚韧总是让我充满敬意。

多年之后，我的生命中已承载了太多的第一次，太多的第一次又使我往往不免有点懈怠。我也很难想象自己第一次看母亲骑车时的心情。因为时间总是喜欢调皮地左右人的思想，删除或者弥补。可是，每次当我看见母亲神情凝重地骑她的自行车时，我的心仍会忽然沉静下来。然后，那些朴素的往事，就会像漫天的雪花一样在我眼前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