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艾飘香

金笛

在春天，除了一股可人温馨的春风，便是那一簇簇青翠欲滴的艾了。每到春风吹遍江南大地，艾蒿便是最守信的绿衣使者，蓬蓬勃勃地生长着，遍布田野山坡的沟沟坎坎，嫩绿的直逼你的眼，即使是我们大老爷儿们，也忍不住弯下尊贵的腰采捋上一大把，更不说那些持家有方、贪饱口福的家庭主妇了。回到家，仔仔细细地洗个干净，切碎煮熟，和上面粉，捏成饺子，做成面饼，放进锅子一煮，热腾腾地端上桌子，香喷喷的，绿茵茵的，那颜色的青翠劲儿，犹如绿玉翡翠；那模样的娇小可爱劲儿，宛如灵动的生灵，煞是可爱，不怕你食指不大动、馋涎不欲滴。春天的景色，桃红柳绿，姹紫嫣红，那是饱眼福，目不暇接；春天的艾饺，娇小玲珑，青翠欲滴，那是饱口福，口齿飘香。

富有哲理的先人，总是在大喜之后安排一个大悲的纪念日子。春节过去未多久，清明端午便接踵而至。纪念气节高尚的伟大诗人三闾大夫屈原，丛丛艾蒿无疑是寄托哀思的最好参照。“清明插柳，端午挂艾”。每逢每年的端午节，回家去，一进楼门，就能看到艾蒿，长长的一束斜插在防盗门上，暗绿的叶子微卷，露出银白色的叶背。一层一层地上楼，各家各户的防盗门虽然式样各异，可是多半都插上一束艾蒿。满楼都是微辛的艾蒿香，洋溢在整个楼层间，左右着空气的味道。有人曾经这样形容，那是睡意绵绵的鲜花、屏住气息的嫩叶，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像是谁忘记把篝火熄灭了，余烟缭绕。真是“太有才啦”！我家也总是每年插的，妻子说：那是农贸市场里有卖的，几块钱就是满满一大把；有的甚至挑着担子沿街串户地叫卖，方便得紧。

艾蒿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儿，能挂很久很久，而枝叶却越来越硬越来越脆，微风吹过，扑簌簌地响成一片。艾特托玛夫曾形容他的祖国是一片长满牛蒡草、艾蒿和车前的荒原；安房直子写过贪玩的孩子们上山采艾蒿，变成了一群可爱的小兔子，整日嬉戏在艾蒿丛中；而张爱玲笔下那个红颜薄命的小女佣名字就叫小艾，日子的确是野生野长的。艾蒿就是那么普通，那么常见，就像我们生活中能遇到的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人。

春日的黄昏，是我最爱的时刻。回到乡下，常常喜欢一个人跑到野外田垄间，在一片暖暖春风拂面的寂静中，闲闲地走，闲闲地看，甚至是闲闲地嗅着春天的清香气息。不远处是轮廓分明的山峦、丰盈充溢的池塘，眼前是绿茵茵连成地毯的春草。那一片嫩极了的艾草，每一条艾草似乎都一样，一样的细细长长，一样的淡淡翠绿，轻风吹来，一样地随风摇摆、摇曳生姿，也一样地似那不胜娇羞的新嫁娘，特别地惹人怜爱。此时此刻，这样的地方，仿佛整个世界全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只记住那一个瞬间，你站在旷野中，和天和地融为一体，站成了一株永远年轻永远青春的艾草，在和煦的春风中微微颤动，共同装点旖旎的春色。

那一天，看到路边有一丛艾草，那样的生机盎然，仿佛整个春天都渗透在这儿。而其中有一枝，因为太高，被风刮倒了，在那儿来回扭动着，像一个受伤者在不断抽搐。在这寂寞的旷野，我几乎听到了它的声声沉痛的呻吟，与暖暖的春风极不协调。然而，我还是看清楚了，它的痛苦显然已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取代。它咬着牙，用它面上碧绿而背带微白的叶子，一寸一寸地清扫着周围的土地，它所触及的全部土地。它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也似一座美丽的拱桥，更像煞一个饱含了爱的长吻，亲吻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地母亲。那一刻，我分明霎时受了十分的感染，心中感动无比，甚至眼角也有点儿湿漉漉：一株十分卑微的植物，却也深深懂得感恩回报，用它自己全部的力量，更不管这种回报是否值得，是否被人知晓，只要自个儿拥有这片心意这番情致。我想，这株高大的艾蒿确实是倒下了，它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但它仍然那样坚毅那样决然地用自己的下巴走着一条不屈的人生道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株高大的艾草，或许就是屈原吧。

先人把艾草作为纪念屈原的寄托，是别具深意的吧。简直，屈原是活着的艾草，艾草就是死去的屈原，就是屈原彪炳千秋的不朽灵魂。你深深懂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你如何求索？山上是遮天蔽日的森林和到处匍匐钻营的野草、藤蔓、灌木，它们阻隔你向上的脚步，不过你似乎已不在意山林里卑微的存在；万顷农田乃是农人养家糊口的根本，你更不愿侵占据其间的一分一毫，宁愿散布那些并不起眼的角角落落。你的灵魂幻化为那株株艾蒿，永久成为中华民族节日的信物、辟邪的符号、农家的小吃，造就了一种文化，一种民族特有的文化。我理解了，这是您亘古不变的情操和气节。我至今仍然始终坚信，人们把这种微不足道极为平常的小草取名为“艾”，并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那是“爱”的物化，艾就是爱，是“你爱人、而人爱你”的最简洁的表述。诗人，你一腔热血，赤胆忠诚，却屡屡为暗箭所伤；你才华横溢，忧国忧民，却常常陷入孤军奋战之绝境。你知道现实的无奈、行动的徒劳、前景的黑暗，所以你只有选择五月初五那个永远值得纪念的日子奋然投入滔滔汨罗江，成为中华民族一座丰碑。你的灵魂该是忠诚的、高贵的、悲壮的、深沉的、孤独的、冤屈的、不容亵渎的。你的孤独因为有更深沉的爱使然，或者说那不再是孤独寂寥，而是更深沉更流溢更壮烈的爱。这深沉的爱献身得那么彻底那么无私那么高尚那么眩目，所以你不会游离人间，却与人们同命运共呼吸，在春天，在春风吹拂的季节。

清晨的微风摇曳你的枝叶，像你释怀的微笑；晨光里碧露挂满你的枝叶，如你深情的眼泪；春天田野里飘荡着你的清香，那是你永远的风骨。

春天艾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