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春晖的情

朱闰生

儿时，从父亲朱自清的言谈话语中能感受到他对春晖中学有着很深的感情。去年十月下旬，我到了这所学校，方知父亲与春晖的情之缘由。

春晖中学在浙江上虞的白马湖，“是个极幽静的乡村地方”，绿树红花，湖光山色，美不胜收。校舍是一流的西式建筑，错落有致，别具一格，据说教学设施也一应俱全。当时有“北有南开，南有春晖”的声誉。

父亲在散文《春晖的一月》中写道：“山的容光被云雾遮了一半，仿佛淡装的姑娘。但三面映照起来，也就青得可以了，映在湖里，白马湖里，接着水光，却另有一番妙景。我右手是个小湖，左手是个大湖。湖有这么大，使我自己觉得小了。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他俩这样亲密，湖将山全吞下去了。吞的是青的，吐的是绿的，那软软的绿呀，绿的是一片，绿的却不安于一片；它无端的皱起来了。如絮的微痕，界出无数片的绿；闪闪闪闪的，像好看的眼睛。……真觉物我双忘了。”

来到白马湖的最盛处，又想起父亲《白马湖》一文：……湖水清极了，如你所能想到的，一点儿不含糊像镜子。……遇到旱年的季节，别处湖里都长了草，这里却还是一清如故。……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流星。……从父亲的描述中已经足以看出他为什么说“甚喜欢乡村的生活，更喜欢这里的乡村的生活”了。

父亲是由著名教育家、文学家夏丏尊引荐来到春晖中学的。之前父亲在温州浙江十中(即现温州中学)任教，收入很少，养不了全家老小。这时正值春晖中学要增聘一名教师，早在这里任教的夏丏尊就想起了在上海吴淞中国公学相识的比自己小十二岁、为人朴实诚恳又才华横溢的朱自清。1924年3月2日，一个“微风飘萧的春日”，父亲告别了他颇为留恋的浙江十中来到春晖中学。

如果说春晖中学的自然美是父亲的所爱，那么除夏丏尊外，父亲在这儿还结识了丰子恺、朱光潜、匡互生、刘薰宇、刘延陵、王任叔、张同光、杨贤江等文人学者并成为莫逆之交，这是他更感到欣慰和愉快不过的了。他们中夏翁年龄最长，声望最高，是他们中的领袖人物。夏、丰、朱和父亲的住处背靠象山，面临白马湖，幽静怡适，风光最佳。他们虽居独家小院，却只有一墙之隔。房屋虽“不起眼”，却很有意趣，夏翁的起名“平屋”，丰翁的叫“小杨柳屋”。有空时不是你到我家坐坐，便是我到你家聊聊，有闲叙，也有切磋；门前湖边还有石矶石凳，傍晚时分他们常常围而坐之，说着笑着，直至尽兴。

父亲在《白马湖》一文中深情地回忆：“我们几家接连着，丏尊的家最讲究。屋里有名人字画，有古磁，有铜像，院子里满种着花。屋子里的陈设又常常变换，给人新鲜的受用。他有这样好的屋子，又是好客如命，我们便不时上他家喝老酒。丏翁夫人的烹调也极好，每回总是满满的盘碗拿出来，空空的收回去。”朱光潜先生忆及这一段生活亦十分怀念：“我们吃酒如吃茶，慢斟细酌，不慌不闹，各人到量尽为止，止则谈的谈，笑的笑，静听的静听。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概。朱自清红着脸微笑不语，丰子恺雍容恬静，一团和气。夏丏尊则纵声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屋子，形成一片欢乐融洽的气氛。”我后来听说，父亲到春晖后的第二年，母亲带着我哥哥和两位姐姐也来了，我也在这里出生了。孩子多，经常吵吵闹闹，惹得父亲生气，难免动了手，这时，夏翁家的人就过来“干预”，或邀父亲到他家共餐，或用时鲜小吃哄孩子。夏翁的孩子大点了，父亲抽空也和他们玩耍，或到学校游泳池去学游泳。丰子恺先生是中国漫画的始祖，父亲和夏翁也常到他家欣赏他的漫画，看到好的，父亲就央求相送，丰翁便从墙上拿下来送给他。一次夏、丰同在我家，丰翁见桌上有现成的肇墨，便为我四岁的大姐画了一幅肖像。父亲见画得实在可爱，爱不释手，说，此画我有用，请夏翁写几个字。夏翁即在画的上方题了“丫头四岁时，子恺写，丏尊题。”后来父亲将此画制版，作了散文集《背影》的插页。美学家朱光潜回忆起来也说，他们朝夕相处，宛如一家人。他的美学处女作《无言之美》送给夏翁看，夏翁看了又给父亲看，两人都认为写得好，鼓励他给学生作讲演。朱光潜起先不肯答应，怕讲不好，但在夏翁和父亲一再鼓励下才讲了，结果效果出奇的好。朱光潜先生后来说，我的第一篇处女作《无言之美》就是在丏尊、佩弦两位先生的鼓励下写成的。他们意趣相投，志同道合，没有“文人相轻”而是“文人相敬”，他们的友情比白马湖的水还要深，还要醇。难怪父亲感叹：他在这里享受到了“一生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有着光彩历史的“平屋”、“小杨柳屋”今日依然“光彩”，屋内以图文和实物等展示着大师们的生平和成就，李培明校长告诉我们：这里也是我们的生动课堂，每逢新生入学，都要到这里来上入学的第一课，激励同学们学习大师，继往开来。

父亲爱春晖，还因为他感到这里有“真诚”，人与人的关系温馨而朴实。师生亲密无间，没有那无形界限，他们是师生，又是朋友，学生尊敬老师，老师爱护学生，父亲说：“感情既无隔阂，事务自然都开诚布公，无所用其躲闪。学生因无矫情饰伪，故甚活泼有意思。又因能顺其天性，不遭压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较纯正。”父亲把春晖中学的自然美和人文美概括成两句话：“美的一致，一致的美”，再确切不过了。

我们在春晖中学的创办人、第一任校长经亨颐先生的塑像前伫立，李培明校长介绍说，经亨颐先生是著名的民主革命家、教育家，有胆有识，立志革新教育，改革中国教育的落后状况，遂于1919年创办了春晖中学。为了实现自己的教育理想，经老决心在文化教育界聘请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涌现出的积极热情的知名人士来春晖任教，夏丏尊、朱自清、匡互生、朱光潜、丰子恺等就是这样纷纷离开繁华的都市来到这边远乡村、来到春晖中学的。这些前辈们可说是春晖中学的奠基人，他们构成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春晖中学群星璀璨的局面，谱写了白马湖畔人文荟萃的篇章。

如今的春晖中学，接过前人的旗帜，与时俱进，不断创新，仍不失为浙江省的一流学校，为国家培养了大量人才，离学校很远也要想方设法到春晖来读书，就是最好的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