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心庭除知何处

闾剑宝

在有记忆的孩提时光，饭桌旁的小兔曾是我的最爱。

那时在陈溪农村，家家户户都养猪养兔，为的是积点肥，赚些钱。只是人们食不果腹，猪们兔们的主食也就是田地上的野菜野草。有意思的是，我们家的猪圈在屋旁的草棚，而兔笼子就在我们的饭桌旁。脏兮兮的猪我不愿亲近，对毛茸茸的兔子倒喜爱有加。尖尖的双耳，眨眨的双眼，圆滚滚懒洋洋的模样，常常会惹得我忘记了吃饭。我也挺乐意地为它去拔草，还耐心喂它，看着它目不斜视有滋有味地吃草。

长大了，读书了，才知道原来这种简陋得近乎原始的生活竟暗合着家的本意。家者，豕也；豕者，猪也。家，原就是屋宇下可养猪养兔养鸡的。如此解字，对现在的城里人来说可能有点隔膜，可对我来说，倒真有一份亲切和豁然。正如渔人以船为家，牧人逐水而居，农人“树栅作圈收鸡豕”是自然而然之理。孟子曾推崇树桑养猪以着衣食肉，李白寻隐者时感叹“不知何处得鸡豕，就中仍见繁桑麻”，陆游八十二岁了，犹且“老夫不复事农桑，点数鸡豕亦未忘”。只是文人笔下的田园风情，往往淡去了乡村家畜不雅的气息和人们劳作的艰辛，把乡村生活诗化了，特别是对赖以生活的鸡豕们不吝笔墨，诸如“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之类，以至陶渊明尽管环堵萧然，炊不成欢，可其诗中的庭院情趣还真是令人神往。你看，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这样的生活，夫复何求？

说到庭院，又记起了几年前的一段往事。女儿读小学时，为教她早睡早起，搬用了《朱子治家格言》中的“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耐着性子说了半天，女儿就是弄不懂所谓的“庭除”为何物。这也难怪，我们蜗居在公寓房的二楼，上上下下的公共楼梯，进进出出的防盗铁门，既无所谓前庭，也无所谓后院，要让少不更事的女儿懂得古人每天洒扫的庭除已经离我们如此遥远，委实是件难事。按传统的建筑格局，堂下至门，谓之庭。庭者，堂阶前也；除者，台阶也。庭院作为堂的延伸，是由喧嚣的室外回归宁静的室内的一个过渡，是身处居室走向自然的一种适应，是人们家居的最爱。人们常说家庭是人一生的守望，大概就是人在宅中，家在庭中，人宅相扶，感通天地。没有了庭院的家庭，总是急就章式的简陋，缺少可信步的迂回，可放旷的自由，可闲适的舒缓。狂狷如郑板桥者，也曾憧憬有“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期待觅得一室“有情有味，历久弥新”的小景。就他来说，钟情于茅斋天井，是不慕华堂深院的率真，是归隐田园林泉的返璞，实属难得。但在城市化狂飙的今天，要想从人群蚁集的城区公寓中得一陋室已是不易，要寄寓一方静谧的天井独立的小屋，近乎奢望，至于深深庭院溶溶月，只能是想而却步了。

在生活纷纭的今天，来去匆匆的人们在公寓铁门的闭合中走过了一天又一天，不闻鸡犬声，不见明月光，哪怕是邻居，也可能惊鸿一瞥，步履急促，甚至老死不相往来。封闭的公寓，也封闭了人们的笑颜，封闭了人们的心。据说现在的高层中，已多了一种叫空中庭院的独立露台，以弥补人们感受阳光赏玩夜月的缺憾。要是如此，人们又该如何？

家无豕，人有居，应该说是生活的一种提升；人有居，家无庭，究竟是生活的一种无奈还是解放？我默然。

放假了，我登上了咫尺之遥可望可即的半山。也许是大家在狭窄的斗室里呆久了，都想到可以共享的山上来找找感觉，沐浴明朗的阳光和亲和的人气。在平展的台阶上，有老人小孩三三两两地说笑；在山脊的亭子中，有热恋的青年在喁喁私语；在通幽的盘山曲径里，有独行者，有静坐者，也有来自隔叶的鸟语，空谷回音。迤逦到山顶塔下，更是俗趣无限，人们或甩手弯腰，或相携望眼，或高谈阔论，指指点点，宛若真实版的空中庭院。只是她不再深藏铁门之中，袒露在如织的人们面前，搭起一个放旷交流活动休闲的平台，展示着公共庭院的魅力。

放假了，校园也复归宁静。立春才过，扬清池的涟漪竟暖洋洋的。一池清水，秋日般的澄澈，却没有丝毫寒意。平常时节潜伏池底的几条红鲫鱼，候鸟般地到池面游弋，旁若无人。“鱼陟负冰”的物候信言不虚，只是暖冬殷勤，一直紧紧地占据着冰封之路的要津，鱼儿陟升所负的，已是一泓春水。一夜久违的春雨，把草地和树枝洗得纤尘不染，清新洒脱。岸边杨柳刚落叶的枯枝又开始悄悄泛绿。微风里，芭蕉丛中一两瓣敏感的嫩叶羞涩地捉摸着鸟雀轻灵的啁啾，娇媚不可方物，那种“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的意境，仿佛就在明天。记得晋简文帝在游憩时曾感慨，“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涧想也，觉鸟兽虫鱼自来亲人。”此情此景，庶几近之。看来，并非是古人把生活的情景诗化了，而是把它给人化了。人的审美精神的投影，使得平常如春花秋月冬雪夏风者，呈现出温婉动人的脱俗和美丽。喧嚣的人境，照样可以大隐隐于市。公共的庭院，依然能够悠然心会，妙处可与君说。

烟火声中，已是除夕临近，新年将是丁亥年。家无豕，年有猪。屋无庭，人有福。狗守太平岁，猪牵富裕年。由猪来完成十二生肖的大结局，真像它的模样一样，圆满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