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茅台的日子

易为水

都说北方人喜白酒，那闻一闻就醉人的高粱好酒， 自高山大川朔风冰雪间酿就一个“烈”字，喝得北方汉子个个刚毅豪爽仁厚仗义。南方人爱黄酒，那温厚宜人的绍兴老酒，自江南丽山秀水柳绿桃红间酿出一个“醇”字。半碗绍兴“女儿红”下肚，浓浓的陈香里漾出的是温文尔雅的气质和才子佳人的故事。然而，亦未必全然。

三十多年前，为右派的父亲，背着生命悲剧的深重负荷，带着缱绻悲怅的凄怨，疲惫地苦营着他的人生。相伴之物，并非绍兴女儿红，而是地地道道乡下土酿的白酒。

父亲不嗜酒，偶尔啜饮，亦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消磨时光。毕竟，酒是痛快淋漓的放大剂，喝一杯冰冷的酒，愁肠化作流淌的伤感泪。土酿的白酒，口感苦涩，之于父亲自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是啊，有时看着父亲熟悉的饮酒背影，终给人一种凄清而又绸缪的感觉。然而，透过父亲愁眉，我始终笃信父亲那颗忠贞爱党之心将永不被现世的风雨浇冷。饮酒，只是他展读生命坎坷历程的另一种方式，他要借着酒后余温的热忱来涤荡人世的积秽；他要借着酒后积聚的恒心来等待迷雾廓清、光风霁月的那一天……

等啊，等啊，总算捱到了这一天。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的一个中午，“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我知道会得到解放的”，人未到声先到，父亲几乎是惊叫着进家门的。听到错划右派被摘帽这一喜讯的父亲，一脸的惊喜，一身的激越，不待父亲坐到那把老掉牙的藤椅上，全家人便一齐儿拥在了父亲的身边。此时此刻，全家人多年的苦涩、苦悲，亦一齐儿化作了无限的慰藉。

在那个信息还是较为封闭的年代，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早已退休在家的外祖父竟从外地赶来道喜。他老人家还是老习惯，拎着那只已经用了十多年的帆布袋，只是觉得这袋子沉甸甸的，好像装着什么。

其时，我家临河而住。白墙粉黛在淡青色的雾气中隐现于清澈的河道上，空气浮在静谧的天空中，淡淡的，仿佛浸透玫瑰花香的婴儿的呼吸。远处还传来小船的划桨声，以及船上的女子吴歌浅唱、婉转动人的音质。就着这般美好的夜晚，晚餐开始了。因为外祖父的突然光临，加之喜从天降，餐桌上自然多添了几道平日难以吃到的所谓“佳肴”。大姐正要替外祖父和父亲斟乡下土酿的白酒，竟被外祖父制止了。“且慢，难得的喜事，要喝难得的好酒哇!”外祖父一边说，一边从他那帆布袋里信手掏出一瓶用全身玉白般瓶装的酒。“这可是中国最好的酒哪，是十年前贵州一位朋友送的”，未等外祖父说完，父亲脱口道：“那莫非就是茅台酒了？”父亲惊异地问，“是啊，这可是酱香型的呵，它幽雅细腻，酒体醇厚，回味悠长……”品尝尚未登场，外祖父早已如数家珍起来。

看得出，因为茅台酒的加入，父亲显得格外的兴奋，而随着父亲与外祖父的碰杯，似乎二十多年的凄怨苦恨都融入了这茅台酒的滴滴香浓之中。“哎，好酒，好酒哪!喝了这茅台，今后的日子该是一点点好起来口罗 !”一杯接着一杯，最后连父亲自己亦不知道喝了多少。滴滴酒香，营造了一片全家融和的馨香。在微醺里，父亲与外祖父似乎还意犹未尽，我亦不知道父亲一下子怎来这么大的酒量。见我诧异，父亲缓缓地说：“人逢喜事酒量好，这酒又是这般地道，不刺喉，不打头，喝了它可真是精神气爽，荡气回肠哪!”茅台酒依然挥发着它无可替代的魅力，而透过其晶莹的色泽，我们分明觉得过去曾经的苦涩已始离去，未来的福祉正渐渐向我们走来。

因为茅台酒，因为茅台酒曾经营造的氛围，是那样强烈而鲜明地定格在了我的脑际里，以致令我觉得茅台酒是我家的福音。以后，随着家境的好转，更是由于精神桎梏的消解，父亲似乎对茅台酒有了特别的依恋，虽不会像先前那样一醉方休，但只要浅浅抿上一口，便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一瓶茅台，自可陪伴父亲一起品尝有滋有味的生活；一瓶茅台，自能让父亲滋生一段难以忘怀的好心情。从茅台酒中流出的心情旋律，像一条欢快的小溪，静静地流向四周，流向心中每一条记忆的小河，不必着意地回忆什么，不必用心地倾诉什么，只要静静地，任凭这支欢悦的小溪缓缓地漫过记忆的河床。其实，我知道，对父亲来说，喝茅台酒，不应该是一种过瘾，也不再是一种时尚，更多的是为了延续生命中一段无法割舍的记忆，就如茅台酒本身的酽醲一般。

而今生活条件好了，那被冠以“黔中山水之精、世界酒中极品”的茅台酒亦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然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父母变老了。过去，我一直觉得还有很多时间来孝敬一生坎坷的父母，但时间在悄悄地流逝。随着父母年龄的增大，陪伴他们的机会却不可能增加。慷慨地践踏了父母的宽容，离开家了，想起他们了，自己也总是自责，但是往往还是会找借口原谅自己。也许是真的长大了吧，我感到了时间的紧迫。于是，有一天我买了两瓶茅台酒，赶往父母家，与父母一起品酒——品亲情，品心情，品着，谈着，这时候父亲脸上的皱纹舒展了开来，面色非常红润，带着仿佛一生的劳顿都很值得的神情。我总觉得这是父亲最惬意的时刻。林语堂说过，人类的快乐是感觉上的。可想而知，父亲的快乐指数不就在茅台酒的浸润中陡增起来了吗？

平日里，父亲亦独自喝茅台。每每亦总能见父亲与自己干杯的情形，我知道，父亲在品味茅台特有的幽香，就像品味恍如隔世的一种生活、一段经历、一份情感。而夹杂其中的心情，自是明明灭灭。这种心情不是悲观，是怀旧，是蓦然回首的伤感；这种心情，不是优雅，是朴素，是归朴返真的随意；这种心情，不是浪漫，是沉稳，是曾经沧海后的安详。是啊，父亲从中感知着人间冷暖，时代风云，又如茅台酒般沉稳而富有定力。要知道，茅台酒其实也在考验着父亲的智慧，在那酒的深湛绵厚里更蕴藏着一个期许。

手中那杯茅台酒，透着清莹的醇绵，双唇在杯沿轻轻一抿，酒液就溶化在了唇舌间，感觉到浓香徐徐化开，刹时味觉与思绪一并清晰了起来，并分明感觉到了一份属于茅台的陌生而又熟悉悠长的回味。于是，我才发现，原来茅台酒和我的关系并非那么莫名其妙，一小盅、一口酒，状若无知，看似虚幻，却了然道尽潜藏心中的无限意念。这感悟，不在其中的人恐怕很难体会。

平日很少饮酒的我，只要喝起茅台，我便会油然忆起我那已经作古的外祖父，是外祖父早早慷慨地将珍藏多年的茅台酒斟香了我们的生活。于是，今年春节，当上海的一位文友将一瓶五十年陈酿茅台酒赠送于我时，我刹地想到了外祖父……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春节夜晚，全家围坐一桌，却特意给外祖父留下一个位置。五十年陈酿酒打开了，刹地满屋飘香，斟酒时，那微黄的酒液与其说是流出来的，倒不如说是滴出来的，其醇其厚，从中可见一斑矣。一杯下肚，满嘴生香，周身通泰，自不待言。细看酒杯，那附着在杯壁上的滴痕，那空杯留香的细节，无言地告诉了我们茅台酒的独特品质。于是乎，我情不自禁地吟诵起盛赞茅台的佳句：“风来隔壁三家醉，雨过开瓶十里香。莫道此酒只乃尔，空杯尚流满室香。”

一瓶五十年陈酿茅台，可谓孤芳自赏，幽人独去来。就在这样共叙天伦的夜晚，就着这般难得的春节夜晚，它不知不觉地被我们享用了。我相信它羞怯的回眸目光如墨，一点一划都书写着爱意，它炽热的目光点燃了我们，我们会长醉如春。是的，要说茅台酒的醇香有多远，我们的心想就有多远；茅台酒的甘美有多浓，我们的情意就有多浓。喝酒，喝到这个份上，就像陷入了一场无法拒绝的爱情，让你回味无穷，让你心旌荡漾。而越是进入这样的境界，你越是会在所有的酒品中选择你的钟爱，一个人可能一辈子就只喝一种酒。我们度过了一个难得的春节之夜，只是因为有茅台的陪伴。这不，连外祖父被斟满酒的杯子里也浅了一层哩!

我相信，外祖父亦定然品尝到了五十年陈酿茅台，他亦定然想到有茅台的生活是怎样精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