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蓑衣的念想

益 尔


前不久,去外地一家博物馆参观。没有想到的是,一些农具皆成了展览品。而墙上挂着的一件蓑衣,更是牵动了我记忆深处的每一根神经……

地处浙东四明山麓一个小山村的那段寄养生活,注定了我的孩提生活会与蓑衣发生感情碰撞。在小山村,蓑衣是村民们于春、夏、秋三季披身的防雨用具。因为是用棕毛制成的,所以在塑料雨衣出现以前,它是惟一的防雨衣,自然,对小山村的村民而言,亦该是一种“奢侈品”了——一般家庭只拥有一件,这不啻是因为棕毛资源稀少,更是由于制作价格的昂贵。

平日里,逢天下大雨,似乎很少见祖父、叔叔们穿蓑衣劳作的。通常情况下,他们总是头戴大斗笠出行。后来,才知这是因为他们舍不得穿,所以总是让它晾在墙上。有一回,趁着夏季天下大雨之时,在祖母的帮助下,我试穿了一回。然而,感觉远不如想象的那么美妙。因个矮,穿在身上几乎拖地不说,毛毛糙糙对身体的刺激自是难以忍受,况且本来就厚实的蓑衣一经雨淋,沉重得很。于是,我总以为蓑衣虽贵,但要上身有时确乎是一件不得已而为之的雨衣。可村民们将其视为宝贝,亦足见当时劳动条件的艰苦。

然而,有一回,我发现蓑衣被祖父“奢侈”了一回。那是初秋的一个下午,乌云密布,雷声骤响,眼见要下大雨,祖父二话不说,信手戴上大斗笠,并取过蓑衣,急匆匆往外赶去。我大惑不解地问祖母:“爷爷怎么啦,今天这般大方用上了蓑衣,且走得这么急?”祖母亦不得其解,“过一阵待你爷爷回来,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约摸过了个把小时,在大雨滂沱中,祖父搀着生产队队长阿木叔回来了。但见蓑衣穿在了阿木叔不断打颤的身上,阿木叔那把不离身的锄头则由祖父给扛着。“快到我家坐坐,让他妈给你烧一杯生姜茶暖暖身。”“不啦,我回家去躺一会就好了,谢谢你来帮我,谢谢你的蓑衣呵!”阿木叔边脱蓑衣边往自己家赶去,看得出嘴唇发紫的阿木叔今天是病了,说不定还发着高烧哩!“不错,午饭时碰到他就知道他正患重感冒发烧,叫他休息,他说下午可能要下大雨,得去一个偏僻山岙的田里去开‘缺口’(在田塍上开口子,使雨水顺利排出,令刚种下的秧苗免受涝害)。刚才,我赶去时,他只戴个小斗笠,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祖父未把话说完,自己也不住地打喷嚏。将蓑衣让给了阿木叔,自己淋了一身雨水,怎能不受凉呢?当我的目光与思维将阿木叔、祖父其人其事连在一起之时,我给予的除了敬佩还是敬佩。

屋外的雨,此时似乎亦很通人性。我的心可以跟随它的脚步,一会儿密密切切,一会儿又柔柔细细,像诗人沉重的步履又似少女莲步盈盈,它似乎向你扑来倾诉柔情——我知道,那是一段发生在阿木叔与我祖父之间的动人故事,那是一曲让人感念、感奋的与蓑衣有关的乐章。

蓑衣里,定然还会有更多更生动的情节,我虽然未能亲历见证,但它终究是存在的,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于是,亦终让人想及,在外地一家博物馆展出蓑衣诸如此类的农具,其价值其意义是不言而喻的。要知道,这些东西对于我们经历过的人来说,虽然想起来恍如隔世,却依然感到亲切,但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讲,则感到陌生和新鲜,仿佛是童话世界里的事物。然而,如果把它们收集而展览出来,就构成一部看得见、摸得着的历史。要知道,它们真实地展现了在现代工业出现以前,我们的先人们是怎样劳动、生产和生活的,反映了他们在客观条件受到极大限制的旧时代为生存所表现的智慧、勤劳与毅力,也体现了他们与大自然更为亲近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说,留住蓑衣等农具,不就是在留住我们的精神家园,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编写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教材吗?

一个人对旧事物难以忘怀、眷恋,是有人生哲理的。所以王粲在《登楼赋》中唱出了“人情同于怀土兮,不以穷达而异心。”这种感情,即使是刘邦,也建了新丰而与父老盘桓叙旧;是项羽,哪怕误了戎机,也要还乡探故;是丁令威,也要化鹤归去,一睹昔日的城郭……那个小山村,其一草一木都浸润着我孩提时的记忆。家乡的存在,使时间获得了可以捉摸、可以保存、可以复活的形态。乡愁不是酸气的自作多情,而是对生命源头的眺望和对文化母体的挂念。乡愁其实是一种别样愁绪,它酿造一些甜蜜和苦涩,却总能带给我们精神上的醉意,比如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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