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乘风凉

吕云祥

夏天到了，令我回忆。我的回忆总停留在小时的乘凉上。

夏至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起来，太阳照在头顶，不是“人在艳阳中”的诗意，而是“身在火炉烤”的滋味。唐诗说：“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同烘炉中。”此诗描写盛夏，最是恰当。闷热中的人，是最盼望傍晚时分暑气散去、清风徐来的光景的。但是，傍晚的房中，也还是炎热的，于是就去露天乘凉。

太阳被收去最后一抹余辉，暮色尚未从四面合起，天还是亮光光的。在田间劳作了一天的农民，肩挑手扛、行色匆匆地往家回。虽然身体辛苦，但心情还是悠闲的，因为此时，家里的老人或小孩已作好了乘风凉、吃晚饭的准备——

打来井水冲凉暴晒了一整天的道地，搬出桌椅板凳、竹床躺椅，放上简朴而又具农家风味的晚餐。大人们冲洗过后，换上衣衫，一家人坐拢来边乘凉边吃饭了。那时农村虽穷，但“绿色食品”是不少的，碧绿碧绿的新鲜蔬菜，乌黑油亮的飘香干菜，自己加工的皮蛋咸蛋……很对胃口。如果条件好点，大人又喜欢喝点酒的，那么桌上放一小壶芳香袭人的家酿土酒，更能提神解乏。农村普通人家的房子每家都是相连的，因而道地也是相连的，相邻几家可以聊天，边吃边谈，“其乐也融融”。难怪鲁迅小说《风波》中的“文豪”见此情景便说：“无忧无虑，这真是田家乐。”

晚餐在这样的“无忧无虑”、“其乐融融”的气氛中结束后，夜幕也就四合了。此时，繁星满天，月上柳稍。晚风送来远处的阵阵花香，令人陶醉；近处的蝉声和远处的蛙声，反衬得夏夜更加幽静。大人们摇着扇子，在露天中或躺或坐，继续聊天喝茶。孩子们呢，头顶月亮，乘着晚风，结伴游走。我们最感兴趣的是，或去青草池畔捕青蛙，或去江堤塘路捉荧火。然青蛙是益虫，平时老师苦口婆心教导不能捉，所以晚上捉到后玩一阵也就放生了，而荧火虫是不会放它跑的。直到玩累了，有几家孩子的母亲声音由远而近的喊着孩子要其回去了，于是我们就散伙回家了。

回到家中，大人们还在乘凉，父亲会把竹床让给我休息，他自己则躺在长藤椅上。母亲呢，此时会拿出用冰凉的井水浸过的瓜果给我吃，我吃一口，便觉一阵清凉沁人肺腑，这是现在从冰箱取出的冷饮不能比拟的。我躺在竹床上，仰望天空，看月亮，望星星，天是那么的蓝，星是那么的多，觉得宇宙是多么的神奇。偶见一颗流星飞过，划破蓝天，就要缠着父亲问这问那。于是父亲会给我们讲一些故事，至今记忆犹新的一个故事是《郑人乘凉》——

从前有个郑国人，白天到一棵树下乘凉。太阳在空中转动，树影在地上移动，他不停地移动凉席，随着树影而动。到了黄昏，他又把凉席铺在树下。一会儿，月亮出来了，月亮在空中转动，树影在地上移动，他又不停地移动凉席，随着树影而动。渐渐地，月亮当顶、树影缩得愈来愈小了，他就径直躲到树底下，浑身上下也被树上滴下的露水沾湿了。

那时我虽为小孩，也觉得这个郑国人乘凉的方法不可取，虽说白天的乘凉方法是正确的，但在晚上用同样的方法乘凉，那就显得荒唐了。因为月亮不比太阳，虽有光而不热。而父亲则用科学的观点作进一步阐述：“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每一事物都有其特殊性，这就必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只有这样，才能正确解决事物的矛盾。晚上和白天不同，月亮与太阳各异，即都有特殊性，因此解决白天和晚上的矛盾问题即乘凉，其方法也是不一样的，郑人……”我早就听得不耐烦而呼呼入睡进入了梦乡，后来他讲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夜更深了，也更静了，等我醒来，各家各户已陆陆续续地搬桌扛凳回屋了，人们也就从各自的道地上渐渐散去。夜色依旧，月色更浓，繁星当空，碧天如洗，此时的意境多么像丰子恺先生的画意“人散后，一勾新月天如水”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