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读

金意峰

此刻，冯老师站在我的对面，他的脸有点严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你去吧。

我的肩膀由于他有力的一拍而显得有些歪歪扭扭。我歪歪扭扭地朝他笑了一下，走进教室，径直来到一张课桌前，坐下来。

现在，王小响成为我的同学，就像从前王小响是我的儿子。

我并不是来读书的。按冯老师的说法，我充其量是一种工具，一种陪读的工具。冯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必须把自己摆在一种工具的位置上，就像深蓝电脑陪着卡斯帕罗夫下棋那样，陪着你儿子王小响读书。

关于王小响，我没什么好说的，主要是不想说。我儿子王小响太不争气了。据说他在学校里从来就没有好好上过一堂课。王小响因为个子高，所以雄踞在教室最后一排。但他善于隐蔽，常常在课桌底下展开丰富多彩的娱乐活动，诸如玩洋片、折飞机、打玻璃弹……不同于他活跃的手脚，他的脸上却经常挂着一副无辜受冤的表情，这使许多任课老师都深受迷惑。冯老师是第一个发现其卑劣行径的人。冯老师涨红脸对我说，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我不知道冯老师为什么这样跟我说话，怎么听怎么像在骂人。我无可奈何地宽容地笑笑。

如冯老师所料，自从我坐在课桌旁监视王小响的行动以来，王小响显得老实多了，小动作明显减少了。因为每当他忍无可忍意欲为所欲为之际，我严厉的目光总是及时出现，有时候我甚至用我的手去控制他的手。看得出王小响对我很不满。他漠然地把头扭向一边，好像我是他的敌人。他的这种举动反倒使我宽慰。因为这意味着我这个陪读还是起到了一定作用。

冯老师这次找我谈话时，脸上始终带着诡秘的微笑。他首先频频地朝我点头，样子就像一只啄米的公鸡。冯老师首先对我的工作表示了肯定。冯老师笑眯眯地说，应该说，王小响的进步是有你的一份功劳的，但是……冯老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原本松弛的肌肉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嘴因为吃惊而张大。尽管我了解冯老师的语言风格，但是许多时候冯老师给人的感觉还是猝不及防，就像你永远看不见你的背影。冯老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就好像裁缝在开始为他的顾客度身量体。冯老师说，好，好，像个学生。我看着双目放光的冯老师，有点发蒙，不知道我像个学生跟好有什么关系。冯老师一拍桌子说，好，我决定把你编入我们这个班。我更加发蒙地看着他。冯老师不笑了。冯老师不笑就意味着他有重要事情要向我宣布了。果然，冯老师严肃地说，王大响同志，教育王小响是项长期的艰巨的任务，因此，从今天开始，我要求你处处以一个学生的标准对待自己，给王小响树立一个良好的榜样。

就这样，我成为王小响的同学，编号为0049。我的面前撂了一堆书，但我根本看不懂或者说不愿看懂。我的新任务就是在学生们读书时做个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在他们写字时也做一回南郭先生，在他们做游戏时再做一回南郭先生。我必须把自己伪装成一名像模像样的学生，甚至是一名姿态优秀的学生。从这一点看，我似乎更像舞台上的演员，而不是陪读。

可是事情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冯老师第三次来找我时，我正在装模做样地写字。冯老师看上去显得怒气冲冲，完全与上次的和蔼神态相反。他的手指像一支枪一样毫不客气地直指我的脑袋。冯老师痛心疾首地说，写清楚，把字写清楚，你自己不想学，就不要影响别的同学。这时王小响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捂着嘴笑。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觉得我儿子是我的敌人。我弯腰向冯老师诚恳道歉，我说，我改，一定改。

此后，我就很少有机会再做南郭先生了。做惯了南郭先生，突然有一天不能做了是很难受的。幸运的是我有一个好脾气。在这种好脾气的驱使下，我总是试着谆谆告诫自己，忍一忍吧，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忍到王小响有一天会全面超过我，超过班上其他47位同学，我就可以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扬眉吐气地，结束这该死的陪读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