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第一次看到“十番行牌”时,我便惊诧于它的精美,惊叹于它的厚重,惊喜于它的完好。
在浙江上虞玩石村,保存着一副雕刻工艺精湛、贴金涂漆、富丽堂皇的“十番行牌”。“十番行牌”,是在迎神赛会斋堂中的一尊装饰性屏风,民间也叫“箱担”。凡有“十番班”处,便有“十番行牌”,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至今唯有玩石村的这副“十番行牌”得以幸存。其中屏供唐明皇,左右两边屏称锣箱,可挂锣。“十番行牌”,大抵有5至8层不等的深度雕刻,由名匠陈阿文等4人于1922年始花3年时间雕刻而成,其时费用为800石白米。行牌的前身是“绍雅轩”,因年久陈旧而重新制作。根据前后两副行牌的累计年份推算,该“十番行牌”的历史至少可追溯到200年前。
行牌,规模不大,但精致非凡。行牌中屏高2.9米,宽1.67米,两边屏各高2.72米,宽0.96米;四层亭阁,正面花板共雕刻戏曲人物354个。立雕缠龙14条,柱狮及倒挂狮子26只。甚为惋惜的是,其中中屏顶上一块大约高40厘米、宽30厘米的雕有水浒108将的花板,早已丢失。据看到过的人介绍,一些人物只有花生米大小,但个个栩栩如生,可谓鬼斧神工。中屏两楹联分别书“韶武雅音来蔡里,成康盛事乐于封”(蔡里,玩石别名,即先胜乡蔡碑里;于封,即上虞老城,现在丰惠镇)和“玩石之可移情韶奏在斋至圣犹应忌肉味,石也能率舞成功作乐先王籍此道神明”,两联头两字均为“韶成轩”、玩石村两名。此行牌在迎神赛会中设于斋堂之中,中斋一般由民间“十番班”吹打民间器乐曲,夜斋除开场演奏民间吹打乐外,主要是戏曲坐唱,自拉自唱,一人演一个角色,一般50人左右(包括箱担担夫,也担任坐唱角色)。
迎神赛会,最早的源头可追溯到远古,《周礼·夏司马》就记载了这种性质的“大傩”活动。随着历史的演变,这种载歌载舞的祭祀仪式,逐渐变化为迎神、敬香等不同主题、内容丰富的活动。其名为娱神而成会,实际上是集娱乐观赏于一体的群众性文化聚会。因此,之后迎神赛会演化成敬重神灵的竞赛、道具乐器的竞赛、历史文化修养的竞赛,也就不足为怪了。是啊,迎神赛会固然是一场大规模的迎神祭神活动,但在庄重严肃外衣掩盖下,却有着激情四溢的狂欢因子,在客观上营造了一种全民性的“狂欢”。
迎神赛会中,除了“十番行牌”,大敲、小敲、细吹细敲,则是断然少不了的演奏形式。大敲与小敲使用的乐器基本相同,有招军、唢呐、大锣、二锣、京锣、小锣、大钹、京钹、板鼓、堂鼓等;细吹细敲,其乐器有板鼓、九圆锣、双磬、叶锣、笙、凤箫、头管、横笛、提琴(形似梆胡)、四弦胡、三弦、琵琶等。这样的道具,这样的乐器,这样的场面,怕只有现场之人才能有深刻的体会,才会有感情共鸣。
静立于“十番行牌”面前,品味着行牌的每一个构件,我仿佛感到每一件都倾诉着玩石村世世代代的情怀。选择哪个视角,都会深深感到脚下这片土地的肥沃、厚实和博大。这里,虽然制作者已逝,但遗芳犹在,文气充盈,仍然滋润着这个村,润泽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子民。文化的纽带就这么坚韧。
“十番行牌”作为一种上虞民间吹打乐的装束道具,它随着民间吹打乐的发展而衍生。上虞民间吹打乐源远流长,从上虞出土的春秋陶扁钟,汉六朝的埙,五谷瓶上堆塑乐俑及青瓷谷仓上的弹瑟堆塑俑等文物,都反映了上虞民族民间音乐的悠久历史。早在汉代,曹娥江上龙舟竞赛便以击鼓指挥,而曹娥之父曹盱就是一位优秀的鼓手,据《上虞县志》记载,曹盱即能“抚节按歌,婆娑乐神”。
上虞民间吹打乐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不断发展,南宋已很盛行。到明嘉靖年间,因迎神赛会的出现,日趋繁华,达到鼎盛状态。相传明嘉靖年间,民族英雄戚继光带兵抗倭,一天倭寇探得虞北海防空虚,乘机偷袭。当时要从镇海调防为时已晚,戚将军急对一将领面授机宜。将军飞马虞北,扯起几面“戚”字大旗,传令百姓用被面床单扎成旗帜,搬出锣鼓铳炮,分聚海边,只听号炮连天,旌帜遍地,倭寇见状,慌忙逃窜。县志记载:“相传明时倭奴入犯,各村团练乡勇,学习队伍保障,一方有警,则交相接应,后太平无事,遂以戈矛为旗帜,借神通以驱疫,亦保甲遗意也。”可见从明开始就有迎神赛会这种形式,至今已有近五百年历史了。县志又云:“乃踵事增华,日新月异,乾嘉以来,每礼拜毕三月中,里人又聚各社各旗,迎东岳帝于城中,乃东西两乡,谓之花迎,羽葆鼓吹,绣织绵伞,高跷、文马、鱼龙百戏,约排列三四五里许,每年所费甚巨,也见风俗之日靡也”。当时各地庙会盛行,其中最大的庙会数县城丰惠的东岳庙会,庙会中最热闹、人数最众、兴趣最浓的要算民间吹打乐,有民谚云:“花迎迎过年,可惜要种田”。
迎神赛会自是壮观,队伍前面,旗伞缤纷,彩龙飞舞,鼓乐喧天,后面则成千善男信女执香护送,四方群众争相观看。乾嘉以后,大凡迎会队伍所到之处,各庄、各村均设斋堂,供食宿候迎。为使斋饭前、斋饭后热闹一番,上虞的“十番”戏曲坐唱班应运而生。民间吹打乐队不但在迎神赛会中行街吹奏,而且还在斋堂中演奏乐曲。一到晚上,吹打演奏者担当多个角色,坐唱戏曲、通宵达旦。“十番”戏曲坐唱成为迎神赛会斋堂表演的一种形式而不断有所发展。其时,各村各堡至少1班,有的甚至二、三班之多,全市达数千班。抗日战争时期因战乱而衰落。抗战胜利,
1946年至1948年又迎三年而告终。解放后,因了破除迷信,不再迎神赛会。
“十番班”,作为一种演奏团体,皆以“轩”、“斋”、“班”称之。在上虞这块古老的土地上,曾先后出现过“徽乐轩”、“余韵轩”、“韶武轩”、“绍雅轩”、“新鸿轩”、“韶鸿轩”、“驻云轩”、“韶韵轩”、“九成斋”等团体,并为主通过父子、兄弟等关系得以传承。与之相协和,“十番班”演奏曲目亦宽泛得很,主要曲目有《花二场》、《噶嗒志》、《文武辕门》、《普天乐》、《望妆台》、《脱库山》、《骑马调》等;坐唱的戏曲有《玉麒麟》、《蝴蝶杯》、《节孝图》、《越虎阵》《龙凤锁》、《打黄袍》、《反五关》、《打鸾驾》等,这般富于诗情画意的好听名字,加之演奏人精湛的演奏艺术,想必当年定是让人以为观止而“三月不知肉味”的。是啊,富有想象力、创造力的家乡人,以“十番行牌”的形式将人与人、人与社会联系了起来,并从中品味着人生,感悟着乡情,闲适地度日。这无疑是家乡人对自然生命的独特理解、浪漫情怀使然。漫漫岁月,家乡人从行牌中不但领悟出了生命的真谛,并逐渐将其升华为一种地域文化,在与行牌相伴的几百年间,他们以行牌感知着人间冷暖、时代风云,又如行牌般沉稳富定力,听鼓中冷眼观世态,赏乐中把握大千世界。
虽然曾经拥有的众多“十番行牌”早已被湮灭,但每每伫立于玩石村的“十番行牌”前,我的眼前便会浮现出“十番班”当年演出时的盛况,尤其那大敲小敲的粗犷宏大,细吹细敲的文静幽雅,婚丧寿庆的活泼欢快,道鼓吹打的古朴厚重,令我深陷其境而不能自拔。我深知,这种吹打乐,这种场面,是与江南景致、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联系在一起的。在江南,我们看不到一望无际的单一景色,在任何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你都可以看到多样的景致和物类。人是密的,物是密的,景是密的,河流湖泊星罗棋布,也是密的。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无论身在何处,他身边的景和物都能够他看,也够他享用,够他起兴作比、寄托情思;他所要所求的就在身边,抬眼可见,也唾手可得,所以不需要抬起头来眺望远方。
与其它民间艺术品一样,玩石村的“十番行牌”,亦有过劫难。“文革”期间,造反派曾三度欲将其烧毁,后在老支书王森寿的巧妙应对下,得以保存,真是三生有幸矣。新世纪前后,这副“十番行牌”又两次在浙江省民族民间艺术收藏和艺术成果展中展出,观众赞不绝口,并获收藏奖和民间艺术成果奖。
面对“十番行牌”,我心里总有种感觉,那深埋于家乡时间里的行牌,看似是时间恩赐家乡的一笔财富,但当它被家乡人发掘展示出来时,那行牌其实也在考验家乡人的智慧,在那时间的深层里更蕴藏着一个期许。而今,“十番行牌”,已无当年光鲜闪亮的风采,“十番班”亦再无当年威武全能的阵容,但其与民间吹打乐的那种深厚的渊源,以及育人之功,便永远记入艺术史册。是啊,因为“十番行牌”,因为“十番班”,因为其对民间吹打乐的助推,便造就了无数民间音乐家、演奏家和音乐人。竹林七贤的嵇康,一曲《广陵散》名传千古。双目失明的二胡演奏家孙文明,被日本音乐家增山贤话称:“阿炳和孙文明是纯粹的民间艺人,他们在近代、现代的二胡演奏法和二胡乐曲的创作方面,都分别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音乐家屠咸若,就是在其“十番班”司鼓的父亲熏陶下走上音乐之路的。与此同时,民间音乐还培育了一批戏曲音乐家,为丰富和发展越剧、绍剧音乐,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越州故里,数有“嵊州前场(指演员阵容强),上虞后场(指乐队演奏阵容强)”之称。全国各地大凡有越剧团的地方,都有上虞的主胡、司鼓和各种乐器的演奏员。李志川、顾水根、顾志高、周家明、周明椎、王绍康、王德明以及绍剧作曲家罗萍、上海音乐院的连波教授等都是一批出色的戏曲演奏家和民族音乐的研究家。
“十番行牌”,如今成了民间艺术的稀世珍宝,曾有人多次上门,愿以50至100万不等求购。虽然其产权属村所有,相信他们决计不会去做老祖宗们不愿做的事,但其保护不免面临种种困难窘境。要知道,这里有经典的文化记忆,是文化的经典聚焦,也是经典的文化诠释,它的每一次展现,都将是民间吹打乐辉煌时段、精彩华章的再现,我们有责任将这一经典的文化遗产保护好。是啊,保护文化遗产,为古为今为未来,有我有你有大家,每一个人都应该是主角,不是配角,更不应是看客、过客。
毋庸讳言,我们时时面临着这样的境况:这厢,口耳相传的非物质文化种类,随着民间老艺人的离世,而悄然逝去;那边,一些民族服饰、民族艺术,变成纯粹赚钱的工具,正商业化地泛滥。诚然,时代的发展是必然的,但我们必须挽留传统文化。想一想吧,一个民族创造了灿烂的文明,如果后人不了解、不珍惜,甚至遗忘了,那是多大的悲剧!而通过文化遗产,我们自可感受到来自历史母亲的温暖。保护文化遗产,不妨从细微处着手,不妨从“十番行牌”的抢救保护做起。
前不久的一个夜晚,我乘着汽车,从杭甬运河上虞段驶过,突然被不远处一个村庄内的辉煌灯火及其乐声所吸引。那悠扬着的笛韵,那吱吱的二胡琴声,以及夹杂着其它乐声,从清清的水影里袭来,让人感到夜晚犹如闹热的白天。可不是?那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刹那,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仙乐,都醉醺醺地在空中蹒跚,预备给那里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于是,终令我想及,今晚那里有“十番班”的演出,那里正上演一场婚庆抑或寿喜。如斯想着,在古曲伴着一轮亘古不变的明月里,我便已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走进“十番行牌”,走近“十番班”,让久违了的乡土情韵氤氲焦躁的都市,让丝竹之声,让欢歌笑语的狂欢感动寂寞的心灵。东风已近,且看满眼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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