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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渡口

易为水


有水就有绿,有绿就有生命,就有人类的生息和繁衍。大江长河,纵横奔流,它便是大地的命脉,是人类生命的源泉。正是那奔流不息、不舍昼夜的河川,滋润了古老而神秘的土地,创造了五千年的华夏文明。曹娥江,便是其中一条时时让人忆及的江河。

曹娥江,当年唐诗之路上的一条重要水流;曹娥江,一条连缀着岁月,诉说着艰辛,同时也接续着一座边镇明丽传说的母亲河。三十多年前,在这条江的上游有个渡口。东西岸的客人从早到晚都靠乘渡船来来往往。其时,西岸有个客车站,每年寒暑假,我从城里去乡下祖父家作客,下了车从车站出来,总是要乘渡船到对岸。

那些年里,船都是用手撑的,一老一少,船老大在船头,年轻船工则在船尾。风平浪静之时,不论载满多少客人,撑船似乎很轻松,二十分钟便可撑个来回。遇上个雨天,再加上刮风,那可就糟了。雨一下,上游广袤山区偌大的截雨面积,令江流若一条肆虐的恶龙,横冲直撞扑面而来。水流湍急,不必说渡船难以驾驭,即便是靠岸亦得花九牛二虎之力。

有一回,适逢大雨,又加上直通钱塘江口的下游大潮汛顶托,河床霎间抬高。为安全起见,每一回渡客都是严格控制人数,于是,两岸待渡的客人越来越多。天一黑,一些客人等得不耐烦了,渡船刚靠岸,不等对江客人出船上岸,这里候船的客人便蜂拥而下。你挤我撞,相互推搡着各不相让。尽管船老大喊破了嗓子,可是乘客们却置若罔闻,照挤不误,以致压得船体无法动弹,难以行驶。船老大见此情形,惊慌得赶紧作揖,再三央求先让过来的乘客出船,并请部分乘客暂候下一船。可乘客哪里听得进去,就在乘客们继续吵吵嚷嚷里,突然固定船只的绳索崩断了,顿时渡船像离了弦的箭,丧魂落魄顺流荡去。“大家不要惊慌,不要走动,听我指挥!”此时此刻的船老大反倒镇定得很,他指挥若定,与船尾的年轻船工一起,招式分明,几篙下来,便将发野的船儿给驯服了。那一刻的定格,船老大恍若指挥百万大军的统帅,大有“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豪迈、潇洒。

船只定了位,便意味着减少了覆船的危险。乘客们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师徒俩却依然全神贯注地或用手或用肩撑篙,令船只慢慢地逆流而上。半个小时的持久战,船只终于回到了原点,并被紧紧地固定了下来。掌声不由地响了起来,这是乘客发自内心对师徒俩的感谢,自然亦是对自己鲁莽行为说声“抱歉”。是的,幸亏那位老船工经验丰富,否则,一船的乘客性命交关哩!这场惊心动魄的“搏斗”,虽已过去多年,但印在我脑海里的那个画面,而今仍然清晰如昨,心有余悸。

船老大是那般高大,那样的朗健,然而,在其叱咤风云的背后,他又俨然是一位“慈父”。那是我亲眼所见的一幕:有个学生趁乘客人多蜂拥之时,他没买票而上了船。临到上岸检票,这位学生竟傻了眼。知道他逃票,船老大并没有责怪他,而是从自己身上掏出钱交到这位学生手上:“家里很困难吧,拿着,去补张票。”船老大抚摸着他的头,示意他去那位年轻船工处补票。当这位学生将补买的票交给船老大时,只听船老大语重心长地说:“补票就好,你可以安心上岸了。”“可以安心上岸了”,船老大自是话中有话,这番朴实却富于哲理之话,连在场的所有乘客都感叹唏嘘。“谢谢爷爷,我记住了!”这位学生低着头向船老大致谢,看得到,也听得出,他已泪流满面。可话音刚落,只见他迅速离船向岸上奔去——带着羞愧,携着希望。不是吗?船老大正捋着胡须,颔首微笑哩!

渡船的夜晚,是另一道始终让我抹不去的光影,那是由一盏油灯照亮的。虽然它的玻璃罩上已染满了岁月的风尘,虽然它用铁丝制成的提手和两道铁制的护栏已经锈蚀,虽然它底部的油箱似已干涸,但在我的心目中,它却一直在发着它的光。当月明星稀之夜,当杏花春雨之夜,当梧桐叶落之夜,当霜凝板桥、雪压梅林、冰河无声、竹林萧疏之夜,就是这盏油灯,在其间忽明忽暗,或止或停,或隐或没,帮助所有乘客安全、顺利地到达彼岸,然而,那一声声嘘寒问暖、那一次次搬运装卸、那一把把挽手搀扶,又何以不照亮了所有乘客们的精神夜空?其实,只要我们不丢掉油灯精神,我们又何以不能通过所有的黑夜,走向新的黎明?

是啊,渡口就是一个人生看台,那里有夫妻间的道别,有祖孙辈的送别,然而,留在我心际的则是一次友人的送别。船头上站着一位客人,浓浓的雾气中,影影绰绰,他正向岸上挥手。岸上有条石坎,约摸站着几个主人,也在那里挥手。主人在岸客在船,是送别的时刻了。这时,其中一位主人似乎挥起了宽袖,一边起舞,一边歌唱,兴致勃勃地欢送友人。大约是穿着木履,踏在石坎上,那么清脆。于是,终令我油然想起汪伦送别李白的千古一幕:“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里虽不是桃花潭,但历史上那个美好的瞬间似乎被凝固在此时此刻。

渡口也有怠工之时。那是在大暑天,江流像一条深深的伤痕,带着松软的疲惫,茕茕地,一片苍黄空寂,大片大片的单调与纯粹在烈日骄阳下裸露。于是,河床成了河流留下的一个印证,一个没有生命的符号,是河流留给这片大地无法抹平的伤口。空空荡荡的河床上,一些相关的链接提醒着我,让我感觉江流的存在:一只埋在河中的鞋子,是在哪一次的洗濯中落下、沉没;一截中空的树干,掩饰不了被流水千百次涤荡的苍白;一堆聚集的鹅卵石,像无数只落寞的眼睛,横着竖着,无语凝噎;一片干枯成灰褐色的植物,在我的脚下发出易碎的毕剥声;那只曾与江水相依的渡船,成了河床上惟一挺拔孤傲的风景。因为断流,渡口船只皆暂时变得没有意义,而师徒俩则成了失去武器的战士。好在这般惨绝的光景不长,不出两月,河床便被灌得满满盏盏,于是它始恢复往日的生气、以往的闹热。

时光飞驰,事世移易。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渡口附近开始建造一座独塔斜拉桥。附近的村民、居民们笑了,过往的客人笑了。当正式通车之时,即宣告渡口使命的结束。当年,或许师徒俩有过种种惆怅,然而,当雄伟的大桥替代了渡船,人们再也不用担心狂风大作、浊浪滔天之时,他们不是应该在心里融进更多的一份理解、一份欣慰么?

随着大桥的飞架,渡口的消亡,水流似乎正变得越来越年轻。堤塘组成一道起伏而坚固的江岸。江水似乎偏爱这一群颇有些霸莽的入侵者,水流温柔地从它们的膝前乃至胸间流过,轻溅的水声如慕如诉。有几棵虬曲多枝的老树正俯临江水,如同一位位悠然垂钓的老者,看水石相嬉之乐,谁也说不清这些树的确切年龄,岁月仿佛在它们身上凝固了。而今,这条母亲河的下游正建造一座口门大闸。建成以后,这条河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内河,届时,包括上游这段水流在内的整条母亲河,将不再饱尝狂风暴雨肆虐之苦,而且已经有无数众多的天才画家,用如椽的巨笔,蘸着天边七彩霞光,在故乡的河岸上绘出更加壮美的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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