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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里的“小春晖”

陈荣力


1905年,清政府废除科举,耕读之风向浓的浙东一带新式学堂得以滥觞。亦因此,值废科举百年之际,偶能闻得一些小学百年校庆的消息。一所小学,能有上百年的历史实属不易,但屈指数来,这些百岁之校或驻名重一方的县城,或立商埠旺邑的市镇,偏居乡野一隅的则为数极少。吾乡小越横山脚下的“小春晖”,却是此中的麟角。

初夏的一个上午,天飘着断断续续的雨丝,田野里的禾苗和横山上的树木,在软软的雨丝中绿得能滴下油来。沿着一条“之”字形的小河,当我终于站在青山和田畴间被那满世界的油绿映衬得格外静谧的“小春晖”面前时,一时间一片惶惶——百年时空交错,沧桑肃穆的“小春晖”不知能否容我这个不速之客脚步的轻薄?“小春晖”常年关闭的门,在一位热心村干部的帮助下轻轻地打开。奇怪,那门并没有如我想象的发出一阵吱哑哑的声响,就如耸立乡野近百年的“小春晖”,在坊间百年校庆的热闹中,不发出自己的一缕声响一样。

“小春晖”是一组不大的“山”字形建筑,直立的三竖是三排平屋,底下连接的一横则是一幢二层的楼房。与现今的小学相比,“小春晖”千余平方、五十来间房屋的规模委实算不得什么。但在近百年前的1908年,当那些中式中掺合着西式元素的建筑,在浙东乡野一片无垠的稻浪和一岭孤卧的青山之间倜傥站立的时候,当那些稚气朴实轻脆活泼的书声,在饱满的蛙鸣和厚实的松涛之中鲜亮荡漾的时候,“小春晖”带给人们的又该是怎样的新奇、骄傲和仰望。

位于浙东上虞小越的横山,因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横着而得名。而近代横山的闻名,则缘于那位从横山脚下走出去的充满爱心的实业家陈春澜。生于1837年的陈春澜,14岁即赴汉口钱庄学徒,19岁起辗转上海台维洋行、淳信洋行学徒、“跑街”。凭着乡下人的忠诚厚道、勤恳吃苦,在洋行做了十四年后,1875年,胸存宏愿的陈春澜在上海南市创办了春记货栈。经过十多年的披肝沥胆、苦心经营,到1887年,51岁的陈春澜以合资、独资、先合资后独资等形式,在上海、武汉先后开设了11家钱庄、货栈,成为闻名海上的实业家。

许是割舍不了对故乡的魂牵梦萦,许是悟彻了人生的大善大爱,1894年,正值事业鼎盛的58岁的陈春澜,将名下实业转其侄辈接办,返回故乡上虞横山居住。忧于故乡上虞积年灾荒和实业的废芜萧条,告老还乡的陈春澜不忍赋闲享福,遂再度出山,创办垦牧并举的春泽实业公司和解决民生经营、耕种之急需资金的大同殖业银行,开垦了一条以振兴实业富乡利民的通道。作为历经人生风雨的实业家,年近花甲的陈春澜已彻悟金钱的真正价值,于是修江堤、赈灾民、助救济以至造桥铺路修凉等造福桑粹的社会公益,他一概慷慨解囊,带头捐赠大量的银圆。此当中,陈春澜最衷情的是捐资兴办泽被后世的教学。1898年,上虞办算学堂,各项经费全由陈春澜资助;1900年,陈春澜首捐县校开办经费; 1901年,“(绍兴)府校谋新作,公又捐巨资以为倡。”

当方圆的急难和需求有所缓解之后,1908年,71岁的陈春澜才把目光定焦在脚下那块生他养他的土地——小越横山。于是,那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寓意命名的“横山春晖学堂”,在浙东乡野一片无垠的稻浪和一岭孤卧的青山之间从此幸福地站立。在横山春晖学堂报批立案中,陈春澜这样袒露自己的心迹:“职幼年失学,壮岁经商,勤苦所得,薄有余资,兹念桑梓之乡,尚未建立一校,心迄不安,爰自独捐己资5万圆,在县北四十里横山之阳建造校舍一所,计上下楼房、平屋五十余间,用银1.3万圆,除置办图书器具外,约余银 3.6万圆,置产生息,作为常年经费,定名春晖学堂,先办初等小学,以资递升,拟办至中学程度为止,将来逐渐推广。如经费不敷,再捐己资,以符素愿。职余年无儿,为地方培养人才,亦国民应尽义务,不敢仰邀奖叙,惟教科既遵定章,将来毕业亦当与官立学堂一例办理。”这样的袒露,其情至炽、其思之密、其志向之宏远,在近百年后的今天读来,依然不啻于乡野里骤然爆响的一声春雷,惊世俗、摄魂魄。这样的袒露是“心迄不安”、“国民应尽义务”的道义和责任,更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忠贞和赤诚。

横山有福,因为陈春澜,不是名盖一方的县城、不是商埠旺邑的市镇,而是青山田畴的乡野,近百年前便有了官学标准的正规新式学堂。横山更有幸,因为春晖学堂,近百年的岁月荏苒中,可以那么清晰地触摸一种爱的模本,那么直观地读视一种爱的标杆。而这样的爱,则源自朴实平常的乡野。

其实,对陈春澜来说,横山春晖学堂的创办只是一种引领、一种蓄积,更大的开掘和绽放,将他最后的生命映射的熠熠璀璨。1919年春,自知来日无多的陈春澜,为实现捐资兴学的最后夙愿,和乡贤王佐共商在横山春晖学堂的基础上续办中学,是时,陈春澜已83岁。于是他俩找到从浙江一师校长任上返乡的经亨颐,共襄此举。经亨颐当时计划办中学,需经费10万银圆,陈春澜却恐太少,又加捐5万,尔后又将横山春晖学堂5万基金拨入,共计20万。同年12月,在成立春晖中学首届董事会上,考虑到横山校址过于偏僻,遂移址杭甬铁路边上的上虞驿亭白马湖。1922年9月,费资20万银圆的春晖中学正式在白马湖畔开学,而陈春澜却已于三年前的1919年底,病逝横山家中。因有了白马湖畔的大春晖中学,小越横山的春晖学堂,遂被称作“小春晖”。

历史的轨迹往往充满了奥妙和玄机,一个朝代是如此,一个学校亦如此。试想,当年如果没有横山的春晖学堂,名师云集的白马湖,或许迄今依然是江南乡野间波澜不兴的一泊湖水;昔日假如陈春澜不是在生命的最后年头,作出续办中学的决定,誉满海内外的春晖中学,亦恐怕只是昙花一现的猜想。然而因为有了陈春澜、有了横山春晖学堂、有了经亨颐和王佐……浙东乡野间的那一抹天空,中国近代教学、文学史上那一处村落,从此成为世人瞩目的座标。

漫步在“小春晖”一色红石板铺成的天井里,我的耳边仿佛响起稚气朴实轻脆活泼的书声,那些书声俨然如横山上的树叶绿的滴得下油来;伫立在“小春晖”落地长窗的回廊前,我的眼前分明浮现起煤油灯下躬背夜改的身影,那些身影应该有斑白的发根在双鬓闪烁。虽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小春晖”作为学校的功能已经消失,但横山的村民始终把“小春晖”视作心中的殿堂。大凡不明底细的外来人或玩耍的孩子,是绝不允许走进“小春晖”半步的。陪同我的村干部这样说:“我们横山周围几个村的村民,凡是现在40岁以上的,大都是在‘小春晖’读的书,你说我们能忘了‘小春晖’,不爱惜‘小春晖’吗?饮水思源是做人最起码的本分。”

我蓦然明白,就像这位村干部朴实的言语一样,其实“小春晖”最大的特色是朴实。因为它诞生乡野,屹立于乡野,它是乡野里的“小春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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