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蒋家弄

金笛

蒋家弄，就如无数条江南水乡幽深的小巷，穿行在戴望舒撑着油布伞露着姑娘倩影的雨幕中，弯曲，狭窄，寂寞，绵长，在或踏实或轻盈或缓和或急促甚至伴着笃笃拐杖的脚步敲打中穿越时空的隧道，走过悠悠的岁月，真真切切地一直走到现在。

中国亘古未变的家庭宗族观念，也便造就了许多烙上家族文化符号的地名，徐家汇、鲁镇、贺家池、汇头陈、车家畈、冯家浦、陈家道地——凡此等等，可以信手拈来，随处可见，依家而居、聚族而生的痕迹清晰可辨。蒋家弄得名缘由至今虽已无案可稽、无档可查，但据传统思维推测，当有某个时期蒋氏中出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人物，其光宗耀祖的人生轨迹也便造就了蒋家弄这一江南小巷的芳名。

记住蒋家弄，并不因为它是一个地名，而是在我的人生经历中也留下了一个重要的符号。那是八十年代初，刚考上大学，例行的体检，考上大学当然是件天大的喜事，但足迹不超过五十里方圆的农家子弟，获知要到百官城里体检，心中却是怯怯然，好在当泥水匠的堂叔“喝过串筒热老酒、游过三山六码头”，对百官自然熟悉得紧，自告奋勇地说“领我去”。慢吞吞地坐了半天轮船，又是按程序做完了体检，堂叔便说：“难得到百官一趟，便住一宿吧。晚上便去看电影，享受享受。”我也辨不清东南西北，一切只得悉听尊便。晚饭后，堂叔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只记得穿过一条弯曲的黑黝黝的小巷，惨淡的路灯把我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拐角间一只胆小的老猫凄厉地叫着跳上屋檐，同样胆小的我紧紧地捏住堂叔的衣角，“别怕别怕，没有事的。”堂叔边拍着我的手，边解释，“这条路叫蒋家弄，挺安静的，也是到电影院的近路。穿过这条街，电影院就到了。”电影还没有开演，高高的台阶上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群，而台阶两边的扶栏上则坐着一些等待的人，嗑着瓜子，闲聊着，夏天的余晖尚未消褪，红彤彤的太阳光照得大家“神采奕奕、精神焕发”，一如改革开放后人们特有的精神风貌。我们也凑热闹，跑到电影院对面的小卖部中买了瓜子，堂叔满脸神秘地咬着我的耳朵，指着一个大门说：“这就是县政府！”那时我的心情比刘姥姥进大观园还要激动，因为我终于看到了上虞的最高“官府”，那里面可都是一些“大官”呀，下乡总是坐着黄黄的帆布覆盖着的吉普车，“屁股后面冒烟呢”。老实说，那晚到底看了什么电影全忘了，至今只记得那条幽深的蒋家弄可以一直通到电影院、通到县政府。在那里，有我们乡下人可以享受精神食粮的“艺术殿堂”，更有指挥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的“中枢神经”，仰慕、钦羡、向往，各种心情纷至沓来、“百感交集”。

也许冥冥之中确实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纵一切，而在事先往往露出端倪，十多年后我也跨进了这个大门。改革开放的成就，也带来城区改造步伐的加快，虽然电影院已移位，老电影已变成了更加设施健全的市府会堂；虽然大门已向西推了五十公尺，变得更加高耸挺拔；虽然电影院前面的小屋已经拆除，变成了一个绿茵葱郁的街心公园，但那条幽深局促的蒋家弄依然一如既往，弯曲，狭窄，寂寞，绵长——因为时常经过，那种初次走过的怯怯的感觉当然不再存在，代之的是熟悉、亲切、自然，哪里有缝纫店，哪里有修车铺，都是了如指掌、一清二楚。一次，丈人跑来看我，中饭时分当然招待。沿着蒋家弄一路走去，看旁边的丈人一脸迷惑，憋了半晌，试探着说：“简单些，简单些，找个快餐店吃一下吧。”我也笑着不答。等到走到蒋家弄的尽头，一家堂皇的阳光大酒店突兀出现在眼前，丈人眼睛一亮：“想不到这儿还有这样一家大酒店。”我为自己的“恶作剧”取得预期效果而沾沾自喜，而丈人呢，似乎也获得了一种探幽“桃花源”的喜悦：漫步逼仄小径，“仿佛若有光”，走到尽头，却是“豁然开朗”、“阡陌交通、屋舍俨然”，曲径通幽处，别有洞天在！

于蒋家弄，也许各人有各人的故事，但大家拥有的一个共同故事，那均发韧于蒋家弄的烤鸭店吧。蒋家弄的烤鸭，皮金黄，肉松脆，骨耐嚼，味香甜，不论是喝酒还是下饭，都是绝佳的菜肴。每每中饭时分，常常闹得烤鸭店门庭若市、人声鼎沸，甚至有时为了大小先后闹出些许小纠纷。烤鸭是女儿的最爱，也是丈母娘的喜爱之物，每次到我家小住，虽然嘴上不说，但如果餐桌上端上一盘烤鸭便笑逐颜开，步履也显得特别的轻快，特别的矫健。如今，丈母已经走了，做“周年”的时候，丈人专门打来电话：买一只蒋家弄的烤鸭来。妻子起了一个大早，匆匆赶到那儿买了两只烤鸭。丈人恭恭敬敬地供在丈母的灵前，口中念念有词：“老太婆呀，你喜欢吃的烤鸭买来了，你吃吧。”说得我们大家都是泪水婆娑，无语凝噎，历历往事似乎全一并涌上心头。

而今，随着城区建设的加快，特别是市政府搬到城北，蒋家弄必定在不久的将来留存在各种档案材料中，但蒋家弄同样留存在人们的记忆中，伴着江南特有的小巷特色，弯曲，狭窄，寂寞，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