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楼适夷

顾志坤

与一个缺了门牙而又松夸着皮带的老人邂逅，你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尤其在一个文化名人的家里。1986年5月23日下午，当我们轻轻地敲开著名作家楼适夷同志的家门，看到一个白发稀疏而又衣冠不整的老人笑眯眯地站在我们面前时，我们差不多把他当作是楼适夷同志从乡下请来的一位看门老人了。

然而，我们弄错了，这个人就是楼适夷。

楼适夷是余姚人，这个上海钱庄学徒出身的穷学生最初是因为羡慕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才与夏丏尊先生相识的，不过夏丏尊在收到他的同学杨贤江的推荐信后，先是回信给楼适夷泼了一盆冷水：“在钱庄里，也一样可以学习的，何必跟家里闹翻呢。”就这样，楼适夷被“拒”之门外了。不过从这时候开始，楼适夷就把夏丏尊认作是自己的先生了。

楼适夷与夏丏尊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数年后，那时楼适夷已经开始学习写作了，不过对正规的大刊物，他不敢冒昧去投稿。于是，他的一个朋友徐耘阡就把他的一篇习作投到了《新女性》杂志。有一天，徐耘阡兴奋地告诉他：“夏丏尊看了你这个短篇很喜欢，说是最近难得见到的投稿。”楼适夷听到这话兴奋得不得了，次日就专门去开明书店拜访夏丏尊。这一次会见，不仅激起了年轻好学的楼适夷浓厚的创作热情，也奠定了这对望年之交长达二十几年的师生情谊。就如楼适夷所说：“我是先生的一个未及门的学生，从青年时代即身受先生亲切的教导和热情的关怀……先生一生教学，我没有在他的课堂上听过一堂课，但几十年中每度与先生的接触，他给我的启迪和教益，都觉得是在受教，我是永远把先生看做自己的老师的。”

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或许是因为大革命热潮的吸引，或许是因为性格上的差异，就在楼适夷的第一篇习作发表在《新女性》上不久，而第二个短篇又发表在夏丏尊主编的《一般》上之后，楼适夷竟突然的“失踪”了。过了一段时间，夏丏尊才打听到这个“失踪”已久的楼适夷已经回到余姚老家，闹起了革命，还担任了中共余姚县的支部书记。在一次从上海回白马湖家中探亲时，夏丏尊特意从余姚下了车，去看望楼适夷，见到的场面自然是热气腾腾、轰轰烈烈的，但夏丏尊并未因此而为楼适夷高兴，倒是不时地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后来终于憋不住了，对楼适夷说：“流血的事情实在太可怕，我是见了血就要昏倒的。”楼适夷自然是理解夏丏尊的一片苦心，他是个菩萨心肠的人，因为热心，他的周围总是聚集着一大批需要他帮助的人，尽管他自己也需要别人的帮助。“在遍处险阴的世道，蹉跌得满身都是创伤的人，一走到他那里，便会受到温情的抚慰，而重新生长起力量来。”

1933年9月，楼适夷因为参加筹备上海远东反战会议，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在狱中，他秘密翻译了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中的《在人间》。并托人将译稿送到鲁迅手中，书很快就在开明书店出版，书的版税也很快送到了楼适夷的手中，楼适夷出狱后才知道，原来这些事情，都是夏丏尊一手操办的。

“他就像一位温良的长者，你只要有困难找他帮忙，他都愿意为你奔波，尽管他自己的身体并不好。”楼适夷告诉我们，有一次他想租一间房子，夏丏尊带着他跑了许多地方，在一个朋友家里，有一大间房子空着，夏丏尊满以为很有把握，结果遭到了拒绝，这使夏丏尊很是生气，拉着楼适夷的手，又到另一个地方寻找去了。

对于夏丏尊的去世，楼适夷至今还记忆犹新，他说：夏先生在弧岛的时候，生活十分清苦，一点微薄的薪水，还要常常接济像他这样一些四处漂泊生活无着的文学青年。因此，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心境忧郁，再加上无节制的抽烟和喝劣质酒，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看上去很胖，但却是一种病态的虚胖。1943年的一次生病，X光检查发现，他除了有肋膜炎，还发现有肺病的症状。那一次楼适夷专门托人弄来治疗肺病的链霉素。然而夏丏尊却一向不太相信医药，因而也没把自己的病当作一回事，结果耽误了治疗的时间。到1946年，因为病情加重，夏丏尊的整个人变得病病恹恹，气色灰暗，精神不振，楼适夷又请来一位姓林的医生来为夏丏尊看病，没想这次竟得到了夏丏尊的认可，然而为时太晚，经林医师检查，发现夏丏尊的肺已全部糜烂，虽经林医师和开明书店一向有诊疗交往的杜克明医师的竭力救治，终于还是回天乏术，在病床上挣扎了十多天之后，于这年的4月23日21时45分，溘然归西。

说到这里，楼适夷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默然良久，说：“夏先生当时才60岁，他其实不应该这么早就走的，他原本的体魄是不错的，然而那个社会，那个环境给了他太多的压力，从我认识他开始，我几乎很少看到他有过真正的笑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不是病死的，而是被那个社会和环境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