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阳光下,病房间,冷飕飕。化疗病人,三人一间,各就各位。一手吊盐水,一手上化疗;一路是冰冷的盐水,顺着静脉滴进主动脉;另一路是高倍的毒药,通过留置针进入血管。有人呕吐不止,有人呻吟不息,有人跺脚捶胸。他们之中,几乎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深知生命之神已经向自己发出“邀请”,生命的时钟对于他们来说,有时是以小时甚至分秒计算。在常人看来,他们确实算得上是最倒霉的人。
然而,当你置身于化疗病房,并且作为病人之一,躺在病床上接受化疗的时候,你的眼前会出奇的明亮:生命的春天,在向你频频招手,那样的妩媚,那样的温馨,那样的令人陶醉!那时的你会深切地感受到人间涌动着特别的爱心、特别的恋情,足以融化身心的冰冷!那时的你会重新振作,重新亢奋,坚信生命的春天永远等着你!
生命需要爱的支撑
化疗病房住的都是清一色的肿瘤病人,有动过手术的,也有未动手术而实行姑息治疗的。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在用体力同毒液抗争,努力与死神争夺生存的权利!
这里与其他病房有所不同的是,除了病人和家属陪同外很少有亲友探望。因为,一旦进入化疗阶段,少则六个疗程,多则十几个疗程,而且经过几个疗程仅仅是进入一个阶段。又是全面检查,又要确定新的配方,准备新的化疗……简直是难见尽头。毕竟,体内那种恶毒的细胞,无时无刻不在以几何数激增,稍有缝隙便会乘虚而入,酿成大祸。亲友们都有自己一个家、一份工作、一摊子事情,哪有时间经常性的进出病房。再说,病房里空气浑浊,什么细菌病毒没有,无缘无故地走一趟说不定粘上什么脏东西岂非后悔莫及。
惟有夫妻、子女、真正的至爱亲朋,才会经常地出入病房而毫无介意。化疗病人一般都是男病号由妻子陪,女病号由丈夫陪,子女或至爱亲朋多数都是白天来探望或者临时当班做一下“替补队员”。所以,化疗病房不分男女,一间三床,大家都习以为常。病友之间感情甚笃:“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啥需要顾忌的呢?”
在现实生活里,恶性肿瘤如同瘟神,多少人谈癌色变。一旦查出什么东西来,瞬间两腿发软吓得面如土色。在化疗科,病人和家属都像正常人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化疗之痛苦不堪言状,为了增进病人食欲,夫妻俩总是坐在病床边,你一筷我一瓢吃同样的菜喝同一碗汤,有些重病人要么丈夫喂妻子、要么妻子喂丈夫,口对口,脸对脸,一边喂一边说:“吃下去,就能与病魔抗争。”
化疗病人反应不一,有的呕吐,有的手足发麻,有的整把地掉头发,更有严重的整天昏睡不醒。家属服侍所受的罪甚至远远超过病人本身。我的病友、萧山的一位武术教练,身体强壮自不必说,去年年底查出胃癌时,他妻子左哄右瞒地把他推进了手术室,术后进入化疗实在瞒不住了,妻子慢慢地开导他,他也渐渐想开了。他的反应很重,妻子为他准备了一切防范措施。他手足发麻不能蹲坑,每次上厕所,妻子总是打前站,把男厕惟一的抽水马桶冲洗得干干净净,然后用自己特制的垫圈垫在座便器上,防止病人之间交叉感染。丈夫上厕所,妻子守候在外面,大便完了,妻子为他擦屎、端裤、穿皮带。化疗病房的床沿都是不锈钢制品,双手抚摸会引起发麻甚至溃烂。妻子精心编织了一副纯棉手套给他套上,真正做到万无一失。化疗期间,他的双手总是停不住,尤其在晚上,妻子便通宵不合眼随侍左右。一旦手过头顶,或转身侧卧,就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扶正,以免化疗针头脱出,毒液溅上皮肤引起溃烂。病友们与胡师傅开玩笑最多,他本人也承认如果没有妻子的悉心照料,化疗时他早晚要闯下大祸。每次提及此事,胡师傅总会咧开他的假牙笑个不停。
在化疗病房,病友、陪人、医患间相处甚为亲密。每天深夜,朦朦胧胧地听到一丝响动,护士小姐拿着小手电,用如豆的灯光,轻轻地揭开被子,查看留置针上的针头有否易位,敷贴平整不平整,万一细节上出现任何问题都会给病人带来痛苦,严重的会发生重大医疗事故。病人对医生护士也十分尊重。有时埋留置针免不了出现返工,护士小姐总是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病人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诙谐地说:“是我的静脉生得不好,与你们的技术无关。”
一天,我的一位好朋友从千里之外前来探望,给我送来一篮鲜花。20朵玫瑰鲜艳夺目,欣赏之余真是如醉如痴,恍如梦中。这种心境是常人难以领略的。病房里顿觉春意盎然,从病友们惊羡的目光中,我读懂了一切。病室里难得有这么美丽的鲜花,大家都视若珍宝,悉心呵护。我邻床的病友、省轻工研究所退休的教授级高工、一位看上去学究气十足的长者,特意来到我的床前,用纯正的京腔对我说:“生命需要爱来支撑,20朵玫瑰开在大家的心里,不仅是你,我们大家也同样分享着幸福!”他今年68岁了,与我患的是一样的病,他们夫妻俩相濡以沫,20朵玫瑰也许勾起了他们对美好往事的回忆!是啊,人在世上,爱的支撑才是最刻骨铭心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
初识李大姐,印象最深的是她的满头银丝,同室相处久了,才知道她有着非凡的经历。她是省体育馆颇有名气的国家一级教练,曾亲手培养出两名全国冠军。为此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蝉联两届省政协常委。她从来没提起过自己辉煌的过去,最令她欣慰的是,培养出两个留美归国的儿子,这两个有出息的儿子是她生命的延续。她的手术是“浙一”院长郑树森院士亲自主刀的,胃、胆、脾、胰四个脏器都被拿掉了,手术只进行了五个小时,做得非常成功。她心情好,调养得也很得体,只是经不住化疗的连续袭击,常见她整天整夜挂着营养液。后来几次碰面时她的身体好了许多,每次都是先来看望我,少不了问些吃什么菜、喝什么稀饭之类的生活琐事,就连我血常规数据的波动情况都要问得清清楚楚。她常教我如何增进营养、如何做一些适当的体育锻炼动作,等等。相处愈久,相知愈深,以至成了抗癌的莫逆之交。
沈老是我病友中学历最高、资历最深的一位。他是北京人,1982年,他所在的部属单位南迁杭州,从此他就定居在“天堂”。可是20多年的南方生活还是让他这个北方人不习惯。冬天阴冷,夏天酷暑,只有春秋两季才是他感觉最惬意的日子。他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知识面宽广,精通英语。被确诊为食道癌后,他几乎找遍了中外所有关于该病发病机理、治疗方案之类的书籍和资料。他的专业知识程度有时简直令化疗科的医生护士们都感到吃惊。化疗时,大小留置针都上在一条手臂上,位置都是他自己选定的,为的是便于活动。化疗反应得厉害,他也决不让护士扎针,他说:“这是正常反应,多扎针反而不好”。实在难以坚持就呕吐几下,一般能忍则忍。要么与我闲聊,要么原地踏步,转移注意力。说来也怪,他这样一搞反应竟被他“搞定”了。
我不知道当年的沈老搞科研时何等的严谨,单从他对医学方面的研究就可见一斑。每天,他都会记下注射盐水的名称、剂量、化疗的配方,以及滴注的起止时间。每次化验结果他总要复印三份,一份保存,一份留作其他医院诊断时作参考,再一份作为医保报销之用。另外,他对使用的每一种药物、制剂都索取说明书,细细琢磨,一一比较。有一次,他盐水反应发烧至38.7度,医生给他开了药,他看了觉得不妥,径直跑到主任医师那里与她商榷,改为其他一种药,利用该药的副作用来治病,实行“正药反用”,结果效果很好。第五个疗程时,他突然出现腹泻,一天多达7次,按理必须立即停止化疗,然而,他却要求医生处方,不用黄连素改用其他的药。医生采纳了他的意见。根据化疗引起的反应,使用促进肠内两种不同细胞之间平衡的药。服用两天,腹泻就停止了。沈老受人尊敬,就连化疗科负责人、主任医师也尊称他为沈老师,他总是说:“不敢当,不敢当,这是我几十年职业习惯使然。”
化疗科的病友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值得引以为自豪的经历,只是大家从不提起罢了。我的邻床、一位小我三岁的原黑龙江支边青年,刚动过胃摘除手术,要不是剃了光头真不知道他是个经过化疗再动过手术的重病人。他是健康检查时出于好奇而被查出癌症的。去年12月的一次检查,应查的项目查完了,结论都没问题。他看到胃镜室进去和出来的人都很怕,就说做胃镜有什么可怕的,主动要求做一下,亲身体验体验。谁知这一查查出了大问题,医生要他留下来,他惊奇地问:“我一口气能吃8到10个包子能有什么问题?”医生说:“不行,你要相信科学。”我的那位病友才乖乖地听从医生安排。外科医生闻讯赶来会诊,立即关照助手:“迅速安排床位,没有就加床,当天住院。”最后检查结果,癌细胞已经从胃部扩散到肝部、肺部,不建议动手术,转入化疗科,实行姑息治疗。
他很乐观。三次化疗没有一点效果却出现胃部大出血,不得不把胃拿掉。他的妻子每天做来好吃的,俩口子吃得津津有味,即使发了39度的高烧他也要设法吃下去,他说:“不吃怎么与病魔抗争。”谈话中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位运动健将,坚持12年冬泳,每年都要去西湖或富春江冬泳一次。平时每星期在天水游泳馆游泳两次,一年365天,每天都用冷水冲洗全身,从无感冒发热。而且,他还坚持常年长跑,什么环西湖长跑,从杭州到富阳长跑……凡是杭州市组织的各种长跑活动他每次都参加,杭州市188个山头都被他跑了个遍。想不到这么棒的身体在顷刻之间说垮就垮了。
他很坦然。他自己分析39度的热度肯定是化疗引起的反应,既然是反应就让它“反应”吧。果不出他所料,医生为他作了特急血常规,证明不是炎症。值班医生说:“这是好事,说明化疗配方对路。发高烧能杀癌细胞,不用药物,反应也会渐渐消除,高烧自然会退下去。”晚上,他不停地喝开水,第二天早上,高烧就退了。
老天不会那样地无情
如果用“晴天霹雳”来形容肿瘤病人接到确诊书那一刻的心情的话,确实是一点都不为过。在漫长的时间里,多少人用坚强的意志,超人的毅力,调整心态,求得平衡。面对家庭的、经济的、精神的诸多压力,诚如病友们戏言:“我们用‘三光’政策,鲜血抽光、头发掉光、钞票用光,才好不容易换来健康。”
心理平衡最现实的问题是经济。所有肿瘤病人都必须承担巨额的经济支付,有医保的尚且要自负很多,没医保的便是一次性上万、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大数目。摊到一个普通家庭身上,无疑是一座“大山”,怎堪重负。我的上虞老乡、高贡村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以为是感冒发热,后来查出是肺癌,当即送到“浙一”开刀,继而化疗。他有两个妹妹,一个在杭州,一个在上虞。杭州的妹妹每天给他送饭送菜,她还在上班,不便陪夜,就花50元一天雇用护理员,医药费、护理费、伙食费等等所有费用一概由她负责。每逢星期天,她还同丈夫孩子一起来病房看望,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得有多亲热。他在乡下的妹妹也隔三岔五的来医院看望哥哥,每次总要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病房里因他两个妹妹的到来而更乡音缭绕,亲情四溢。他术后化疗反应甚重,却从来不哼一声,腰间还留下一根管子,塑料袋里挂着一只盐水瓶,进出自如,从不叫护理员搀扶。他说:“我很知足了,有这么好的堂妹妹,真是前世有缘。”哦,原来这两位长得端庄秀丽的女士竟然不是他的亲妹妹。这位不幸的孤独老人不但有幸而且洪福不浅啊。
临安的一位农民病友、才五十出头的老金,虽是地道的山区农民,说起话来很有点“草木才子”的味道。他形容自己得病是“祸从天降”。去年四月的一个早晨,100多公斤重的竹笋担子压在身上,他照样走了10多公里山路回家。当晚有点咳嗽,吃了几粒感冒药一点没事,照样去厂里上班。他有一个温馨的家,妻子勤劳能干,两个女儿,老大出嫁在厂务工,女婿入赘在部队是连级干部,外孙女已经上幼儿园了,小女儿在中学教书。家里有山、有地、有田,造起了两间三楼,日子过得很滋润。想不到小小的咳嗽咳出了大问题。到“浙一”确诊为三期肺癌,当即住院、开刀。第一次治疗用了十万元,都是亲戚赞助的,去年下半年开始化疗又用了十万元,多数也是亲戚资助。今年春季,他又旧病复发住院一个月。他曾经消极过,是亲友们再三安慰他,安心治疗。他的连襟在杭州工作,每天下班都来看他。原来咯血不止,过了一段时间竟然奇迹般地止住了。一位病友给他介绍省城的一位名中医,为他综合性调理。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几位老病友在他出院时都赶来送行。我作为邻床多日的病友用朋友送我的话转赠予他:“好在老天是不会那么无情的!”他笑着回答说:“吉人自有天相,老天总会眷顾着好心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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