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未泯

顾志坤

我想见金近，可去了两次未见着，而金近来了却又不认识，1986年5月25日上午，我投宿的崇文门旅馆的房间里忽然闯进来一位满脸皱纹、提着尼龙网兜、笑的时候左眼的眼皮有点耷拉下来的老农民。我断定这肯定又是那些上门兜售“新产品”的供销员。

可他是金近，大名鼎鼎的金近。孩子们都叫他金爷爷。

金近七十岁，上虞崧厦人。不像那些保养得很好，到晚年还红光满面、皮肤滋润的老学者，金近的皮肤是干燥的，背是微驼的，头发是稀疏的，脸是多皱的。尤其是当金近开心地笑的时候，那皱褶便像一条条细细的溪沟汇集在一起，使人感到这里面曾流淌过岁月的辛酸和痛苦的、幸福的或是充满着对孩子们情爱的溪流。

金近没文凭。他的最高学历是私塾，只两年，可尽管这样，家乡的那间破祠堂也容不了他。他只好光着屁股跟着父亲去村后的大海边捉弹鱼、摸黄泥螺，然后挨家挨户去卖。

十二岁，金近离开故乡，到上海投靠姑妈家，姑妈也不富裕，只好把他介绍给一家小百货店当学徒。没工钱，白吃饭，金近比进了天堂还高兴。可没几个月，老板就把他辞退了，理由是这个土里土气的像绍兴霉干菜一样乌黑瘦小的小瘪三太蠢笨。第二家雇主仍是百货店，时间也不长。或许是金近真的笨，或许是天下老板一样凶，金近又被“滚了蛋”。第三次是到一家化工原料店做学徒。是姑妈好说歹说托人挽友求来的，照例又是只干活，不拿钱，白吃饭。可那饭实在不够吃，活儿又十分多，金近总感肚子饿。有一回壮了胆，和几个伙伴偷了点硝镪水去卖，换回一只大饼吃，结果被老板发现，又辞退。如此这般，金近像一颗算盘珠一样，被拨来拨去，拨到十六岁，姑妈实在无法养活这张能吃会喝的嘴，又求亲拜友，四处奔波，把他介绍到一家布店作学徒。学徒学徒，不能出差错，可金近偏偏拿错了一块布，老板撩手就是两耳光。这次不是老板来辞退他，而是金近自己跑掉了。

金近失了业，心里很苦闷，整天在家看报纸，报纸看厌了，就胡乱想心事，心事想腻了，就从床下找出些零碎的纸，也像别人一样写在纸片上。有一天，他忽然心血来潮，把这篇讽刺性文章投出去，不料一投就中，一块“豆腐干”得了四角钱。金近几乎欣喜若狂，取回稿费，放在皮夹里，可是回到家，皮夹被小偷摸去了。不过金近并不悲伤，他觉得写稿挺容易，每天一篇，不但能出名，还能饱肚皮，于是，他就天天写，不论什么都写。投出稿件就到贴报栏去看，可是一篇也没用出来。

金近在上海听到了从卢沟桥传来的隆隆炮声。他怀着愤懑焦灼的心情来到了一家同乡人私办的儿童日报社送报纸。不久，报社主笔患了盲肠炎，暂缺撰稿人，主笔住院之前把他叫过去，把报纸的撰稿任务临时托给他。金近在这段时间写了大量的儿童稿件，报社主笔回来，对金近竟大加赞赏，当即任命他为正式编辑。日本人来了，金近无法也不愿在沦陷区上海待下去，他来到了重庆“流浪儿童教养院”工作，这里汇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小偷、孤儿、儿童乞丐、以及因战乱而造成的遗弃儿。金近的任务是每天给这些放荡不羁的儿童洗澡、理发，捉虱子、编材料、讲故事，还不让他们跑掉。在这里，金近接触到了儿童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世界。为了探索这个深奥的、天真的、神秘的世界，金近几乎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写出了一篇又一篇名篇佳作。

全国解放后，金近以加倍的努力，辛勤耕耘在儿童文学上。他的许多作品不仅受到了国内广大儿童的喜爱，在国外也产生了强烈的影响。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斗、靠边站、手稿全部被抄走、在安徽一个农场里一待就是五年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停止手中的笔。他告诉笔者说：“中国是一个有几亿儿童的国家，儿童是祖国的未来，可现在真正重视儿童文学的还不多，人们都把它当作小儿科。”这使这位儿童文学老作家心里非常不平。

金近从《儿童文学》主编的岗位上退下来后，专门从事写作。但他并未闭门谢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比过去更忙。他常常要外出开会，要出国，要会见外国代表团，要到各地讲学，还要整理自己大量的旧作。他虽然已发表了数百万字的儿童文学作品，但还要写许多酝酿已久的新作。因此，他总感自己的时间不够，他说自己把走楼梯的速度和上小菜场的时间也紧缩了，况且他认为自己的写作速度又太慢，不像别的作家一挥而就，写好就投。他修改的时间特别长，有时比写初稿的时间还要长。

我的一位青年儿童文学作家朋友曾给我说过，在他所认识的一些儿童文学作家中，金近是最讲认真的人之一，我想这也许正是金近童心未泯的原因吧。我是第一次认识金近同志。虽然我们曾两次找上门去，均未见着，可我总认为这没啥了不起，但万万想不到他竟会主动找上门来看我们，他的认真态度有点近乎儿童的天真和幼稚，但是我想，大概正是这可贵的天真和幼稚，才铸成了金近这颗永远不老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