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古董”

晓舟

三年前，因为老屋太破旧，由小弟发心，我们为父母在老屋基上新翻了两间带半楼的小屋，看到父母从此能住在清清爽爽的新屋里，冬日晒晒太阳，夏天乘乘风凉，再不用担心下雨屋漏、刮风瓦碎了，作为儿女，心里是欣慰的。但是，在新居落成时，面对老屋里的一批老家什，父亲与我们小辈产生了一点分歧。老屋的阁楼上，长年放置着一批永远也用不上的旧家杂，有红木的拜盒，有竹编的提篮，有红漆的汤桶，有紫铜的手炉，七七八八、零零杂杂的一大堆，还有一个金属首饰箱，那是我母亲出嫁时装陪嫁的金银首饰的专用盒子，遍身已是锈迹斑斑，粉红外壳的原色已经无法辨认。

按照我们的意思，这些老东西放在新屋里，碍手碍脚还碍眼，把它们处置掉得了，能卖钱的就卖个三瓜两枣，不能卖的就干脆扔了。

但是父亲坚决不肯。有收古董的来村里转悠，看到我们拆老屋，也常常来问：有什么旧货要卖吗？父亲干脆地说：没有，什么也没有。他把这些东西归整起来，重新擦拭得干干净净，重新一件一件放到半楼上去。那个破首饰盒里，里面原来藏着一叠由人民银行开具的收购发票：纯金手镯一只，100元；珍珠5粒，10元……那是在困难年月里，母亲卖掉她心爱的首饰，为我们换来粮食，缴上书费。正是这十元、百元的钱，保得我家兄弟姐妹平安度过那些艰难岁月，没有人因冻馁而死，还能够上学读书。这满箱的金银珠宝若是留到今天，也许会值很多钱，可如今，只剩下这个盒子和这一叠纸片了。我翻看着这些旧发票，心里虽有一些感触，但最后还是决定将它扔到废纸堆里。可是父亲看到了，立即又把这些发票从纸堆中拣出来，放进铁盒子里，按原样盖好盖子，捧上楼去藏好。

可以断定，父亲的这些“古董”并无多大经济学上的意义，即使是真还值些钱，也绝不可能指望它发“洋财”，何况我家历来的家训是：“子孙贤，勿用买田。”一户人家若要靠卖祖上留下来的东西度日子，那么这子孙一定是“不出山”的了。上辈人无论置多大家业，也决不是为了让子孙以后有东西可卖才置下的。

当然，我们也决不是为了想得这卖“古董”的钱，只是为了处置这些“无用的东西”。我们与父亲的分歧，也许恰恰体现在“处置”两字上。

在父亲看来，并不以为这些老东西是可以处置的，他只是想守护，守护这些代表着家族气息的念想，守护着他与母亲六十年婚姻生活的细节。

常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许，新陈代谢本身并没什么不好，但是问题在于，那些祖宗遗下的东西仅仅是物质吗？如果它仅仅是物质，那么当然是可以被随意处置的。但是，如果当某种物质被赋予了一种精神的信息和符号的时候，那么，我们就再也没有权力随意地处置它了，而是应该珍视它，守护它，就如父亲守护他的那一堆若用金钱来衡量并无多少价值的老家什。

没有历史，也就没有精神；没有精神，则什么也没有了。在我们的身边，也许有很多类似“父亲的古董”，是守护还是处置，往往只在一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