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棵树

对于作文，我最初的记忆是小学四年级时写的一篇习作。主要记载我与我的同学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号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利用课余时间主动照顾五保户周奶奶的光荣事迹。确切地说，那其实是一篇广播稿。某个时期，我经常在校广播里声情并茂地把它朗读出来。

可以说，那篇广播稿是我小学五年中写得最为出色的作文之一。它花费了我将近半个月时间。期间我谢绝了任何玩耍的邀请，闭门造车苦心经营。我试图把作文写得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至少能把小伙伴们都震慑住。当然我不知道它最终有没有达到这种效果。反正我在文中把周奶奶的生活描述得一塌糊涂，好像她住的地方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事后我仔细想想，觉得有些地方用笔明显夸张了，事实上周奶奶的晚年生活没我写的那么黑暗，至少她本人不是。五保户周奶奶尽管已无亲人，但她照样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安安稳稳。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中便会浮现这样一幕和谐的场景：冬日的老槐树下，周奶奶神态祥和地坐在一把老式圈椅上晒太阳。有时候她笑眯眯地看着过路的行人，有时候她微阖双目仿佛在用耳朵捕捉风中的动静，有时候她一脸平静地凝视着槐树右侧那一汪浅碧的溪水……谁也不会注意她多久，顶多瞥一眼便匆匆把眼光转过去了。因为她太像一棵树了，像她头顶上的老槐树一样宁静与恒久。很长时间里，周奶奶跟老槐树一起组成了一道沉默的风景。

可是有谁知道树的心思？

准确地说，人和树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一种容易被光阴穿透的东西。如果说时间这把无情的刀子留给树的是累累年轮与醒目的瘢瘤，那么岁月带给人的便是突兀的霜发、堆积的皱纹、皲裂的皮肤、疏松的骨质、失去弹性的肌肉与血管……周奶奶被光阴穿透，就是老槐树结实的表皮松脆了，笔直的枝干虬曲了，默绿的叶子黄枯了……日子轻轻一晃，周奶奶就从青春走到了衰老。

我们注意到，周奶奶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日子里面，久而弥坚。有一次，从路旁热热闹闹地走过一群宾客。他们穿红着绿，手里提着拎着、肩上扛着挑着。大红蜡烛、鸳鸯被面、油漆板凳、绣花绸缎……应有尽有。还有个锣鼓队开道，鼓乐喧天。槐树下的周奶奶受了惊吓似的忽然仰起身子，我们留意到她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清亮起来。她频频地点着头，脸上显出一副欢喜的模样。还有一次是碰到某次丧葬仪式。周奶奶伸长脖子看那些穿白衣戴孝帽的人们伴着凄凉的唢呐声恸哭，眼里忽然闪动着一丝泪花。有一阵子她甚至把头勾了下来，在阳光下犹如一尊静默的剪影。

于是我们这些喜欢不懂装懂的孩子胡乱猜疑起来。有说周奶奶在怀念她过去的好日子的，有说周奶奶在想念做姑娘时一些有趣的事的，还有说周奶奶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打算的，我们甚至猜测周奶奶担心的是一场葬礼的隆重程度，也许仅仅是一口入殓的棺材木质的好坏，板料的厚薄程度，或者油漆漆得亮不亮……

其实年幼的我们谁也搞不懂周奶奶心思。如同搞不懂伫立在溪流边的那棵沉思默想的老槐树。这一切也许只有当我们自己染上风霜逐渐变老之时才会慢慢懂得。那时候理解一棵树或许跟理解我们自己一样，因为光阴终究会像穿透一棵树那样穿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