箔门

徐晨开

记得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垂虹玉带门前事”的江南水乡，常常会有一道很古朴的风景，那就是水面上的一扇扇“竹箔门”。

“箔”是“竹箔”，取材上好的青竹，劈细，带着柔软不易折的青篾，一根根编连在一起，插入水域里，竹箔的高低随水深而定，一般有2米光景，这一道道透着隙缝的竹箔便是水之门了。

箔门的意义，约摸在春天垂柳吐绿时开始的，一个阳光和风都很好的早晨，小渔船穿过一些桥，载着几竹筐鱼苗驶进我们村的一段河流里，这段河长1里许，两头桥墩下已严密密地竖有两道箔门，我们侧岸立观，竹筐一斜，一些豆板粒、调羹底大小的鱼苗还来不及摆出姿势，都纷纷涌进河去，黑压压的一群，一会儿功夫都像云烟消失了。这些鱼儿亦就生活在两道箔门之间，像我们生活在一个村庄里，鱼儿也走进了它们的村庄，箔门是鱼儿的村口。

生活着鱼群的河里，箔门这道关隘口很引人注目，一旦箔门松疏，竹箔断折，鱼儿溜了，便会溜到别的村庄里去，我们村的小孩都会激动惋惜得手舞足蹈，寝食不安。村里管箔门的是一位年逾七旬，满头银丝的老头，我们都叫他“白头老公公”，“白头老公公”从未读过书，人很清秀，很有儒雅风度，事实上，他肚里故事也不少，什么“姜太公钓鱼”、“夏盖山的金牛”、“邓洋里人进村”五花八门的事儿很吊我们这些小孩的胃口，孩子们也很愿意跟他一起看守箔门。

不知为什么，看箔门在我的记忆里会很荣耀和神圣的。小孩子都有贪玩的秉性，昏天暗地不回家，也免不了被大人几顿打骂，然而，要是说在看箔门倒会有意外的宽容。一般，在夏天某个暴风雨的午后，村庄里的许多大人与小孩都会有意无意地跑到桥头簇拥在“白头老公公”周围，看湍急的河水从别村河里流来，又流到另一段河去。有时，折腾的鱼儿怒跃水面，或擦着箔门翻身下落，或箭一般夺门而去，每每鱼儿离开我们村的河流，一阵阵“唉哟”、“唉哟”声便会不绝于耳。有些胆子大的孩子会蜷缩在桥墩，侧下身，一手让大人拉着，一手去摸箔门是否松动了，是否被水冲大了缝隙，看箔门似乎成了一个村的集体意识。不过“白头老公公”看箔门是从来不需要用手去摸的，他用他的目光去触摸的，他的眼里，箔门的竹篾杆儿是土地上的一道道麦垄，风吹过，水流过，异样的感觉他都能发现。有一回，我们老远就看见他像一个雕塑立在桥头的老柏树下，戴一副老花眼镜，探着头，眯着眼，样子也像一位老摄影师全神捕捉着一个转瞬即逝的镜头。待我们走近，他才回过头来，用温和的口吻对我们说：“河，有箔门；人，有心门，箔门要紧，心门要正。”说完，他又转身去看对面桥墩的箔门了，我们也懵懵懂懂地听完他的话又跟着去了。

日复一日，箔门里泼洒过夏天的浓荫，飘落过秋天的黄叶，迎来冬天第一场雪。岸边的草丛里、竹箔间，一絮絮的雪绒花既饱满盎然又富有诗意，引得冬闲息耕的农家人都禁不住出来了。也在这裹着雪花的年头钟声里，蓄养一年的河流收获了，筑了坝、抽了水，一张大网拉至箔门，一大群鲫鱼、鲢鱼、鲤鱼、胖头鱼、草鱼……雪花般飞舞，这是箔门最热闹的时候，鱼儿的蹦跳声、大人的拉网声、小孩的喝彩声，声声呼和，满村庄的人都来感受着丰收的喜悦。而在这个时候，白头老公公恰恰不在箔门边上，他会很悠闲地在家里喝几口酒或晒晒冬日的暖阳，在这以后一直至春天柳杨吐绿，又将会见到白头老公公的身影了。

而今，村庄的那条河流早已不养鱼了，据说，白头老公公也不在了，而箔门，常常会在我心里惦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