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饮水思源的日子里,我想起大舜江。大舜江,这条以舜帝命名的江河是我的母亲河。
大舜江,是五帝文化的发源地之一,藏匿着多少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天台山、齐公山和齐公岭腾腾而下的三股猛流,竟然劈天姥峻岭而纵横于长乐江、澄谭江、新昌江、黄泽江,尔后在嵊州形成一派直东而下,到了章家埠,忽然腾身转北,悠悠然入宁绍平原,浩浩荡荡注入杭州湾汪洋之中。这就是我所自傲不已的母亲河——大舜江,简称舜水。
像所有饮舜水长大的人们一样,我从小喜欢舜水,因她清甜,因她柔美,因她奔腾向前不知累,因她滋养着我们,还因她滋养过许多令我们骄傲的一代代杰出的乡贤。这其中留传着说不完淘不尽的故事,而份量最重的,是舜帝携百官领众民治江除害。
虞舜因“丹朱之乱”而被迫来此避让。据我国最早记录着东南地区的那部历史文献《竹书纪年》记载,在距今7千年前,宁绍平原沦为一片浅海。因此,在舜抵达上虞时,所见的当是“九地黄流乱注”的惨象。即使有条自然的潮沟,肯定也是条洪腾海冲的桀骜不驯之流。
我曾读到过《庄子》中的一段话,说“任公子用五十条犊牛作饵,赊于会稽,投竿东海,每日垂钓经年不懈,终于钓到了一条巨大的鳌鱼。顿时,恶浪似山,声惊鬼神,一泻千里,退而不复”。
果真是任公子退了猛潮吗?不是。《春秋》昭公二十七年(前515年)《会稽先贤传》中所记的“公子光之祸”的一段文字,已说清楚了横穿上虞境内的这条大江的“去恶从善”转逆为顺,是越民围海造田、兴修水利的结果。后来越人把它称之为“大舜江”,这就意味着这条大江的完整形成,是继虞舜治浚之后又经几十代几百代甚至于千余代越民的治理所致。所以这大舜江之名,是表达了越人的一种心意,也与历代王者的心理契合。
舜水是因虞舜而带了些帝皇之气带了些诗情画意。从此,她留给上虞的是那一轮千年明月。
大舜江的过于博大,舜水历史的过于深邃,使我无法言说,只能是默然感悟,稍稍靠近……因此,每当我走近大舜江,就会想起《尚书注疏》“舜典”中的那段文字:“孟子云,尧崩,三年丧毕,舜避丹朱于南河之南,天下诸候朝觐者,不之尧子而之舜;狱讼者,不之尧子而之舜;讴歌者,不之尧子而讴歌舜”就想起大唐李白的“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等这样的史记和绝句,就想到作为一个饮舜水长大的人应该大公、仁爱,因为这是王者的气质,是虞舜的美德。大舜江的子民有权继承和发扬广大。
漫步在大舜江畔,不知不觉已到了龙山脚下的多宝讲寺,见殿内外焚香点烛者不少,于是友人在旁劝我不妨也给神灵点上三柱香,以祈文思之广远。我断然拒绝了。这不知是因为我多了一双文化的眼光,还是因为对历史的龙山发生了浓厚兴趣,以至对上虞的古老、神秘、明丽、浪漫禁不住连连啧叹。我以为舜帝“虞乐”过的地方怎能再有我等小民“虞乐”呢?我身上背着的是一壶舜水,我是要上龙山顶峰,去祭奠舜帝的啊!
据说,虞舜当年站在龙山顶峰,能观察到长江黄河的水患,可我今日也站在这座顶峰上,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看见龙山脚下的长流的舜水。我低头神视着她那悠悠的流韵,忽有微风掠过树梢送来一阵远古的苍茫,于是乎已感觉到了那段隐然的并让人难以揣度的远古的神话般的历史。
舜水长流,是弛誉天下,富于历史感的一页风景。因此,每当我走出上虞,外面的人见我是从大舜江来的,都会说:你们大舜江啊,真是条神州的圣江,在那里,史实与传说交织,编演过多少留传千古的故事:东汉的明月不是为王充掌过灯吗?照见他夜以继日的穷愁著《论衡》。如今重读这些带有月光味的哲学文字,让人生出很深的感慨;还有,14岁的曹娥赴水救父,蔡邕感赋“绝妙好辞”天下传孝道,就是今人读罢这千古“好辞”,也能见着曹娥姑娘不朽的一片孝心,使人间幻化出古代文明的光辉形象;嵇康40岁终绝《广陵散》,使那夕照余辉之下的哀婉凄迷的清音传送至今;谢道韫林下风度“咏絮才”,为上虞的女子立下“博学有才辨”的历史佳传;谢灵运游山制木屐,创下了古代的旅游之最;梁元帝夜访慧皎“搜聚篇翰”,使之我国第一部《高僧传》闻世而在佛教史与古代中西交通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潘府“居官三本著《素言》”,纵使那个小小的南山书院名声远播。史载潘府和学生一样俭朴,过着孔子和颜回那样的生活。夜晚,他跟学生一起用餐,几十个人围坐在一堆柴火边,吊着的大铁锅煮着满锅萝卜豆腐汤,熊熊的火苗也涎液四流;叶经、陈绍、谢瑜、徐学诗四杰不苟安、下畏暴、不惜死,直面弹劾奸相严嵩迫使严嵩长吁“我何罪于上虞”而使满朝文武重新看到了中国传统知识圈中赖以为傲的“血性、风骨”和猛士的“不让”精神的回归,从而激醒了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重新掂量着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梁国治小心谨慎总裁《四库全书》而扬名中外。据传,他在总裁这部巨著的10余年间,其脚下的地砖给蹭磨出了一条浅沟,就像少林寺地砖上留下了武僧的脚窝一样,可见所下功夫之大之深呵。所以有人说:“一个人能用驰名世界的巨著来标志和勾勒自己的形象,这真是难得的殊荣,也真只有大舜江的子民能所为”;后来到了南宋,五夫村的那位“转物居士”,于绍兴八年,在金銮殿上直斥秦桧“是欲壅蔽陛下耳目,窃弄威柄,误国莫大于此,愿陛下察之。”其一身傲骨,清正坦荡的为人,敢想、敢怒、敢于撕破窃权大贼假面具以伸张正义的倔劲,令大舜江的后人敬仰不已。由此,在上虞的史册上又多了位大名鼎鼎的李光。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近代的故事,诸如王望霖收藏天下墨迹留珍宝,杨光普只身出海活捕英国俘虏,经元善领衔旅沪维新人士致电慈禧力陈必需收回“废光绪而立九岁溥亻隽之成命”,王佐三恭陈氏门下促成陈春澜于垂暮之年捐巨款创建春晖中学,徐懋庸北上延安汇报“左联”情况使之毛泽东对“左联”的“解散”及“两个口号”的论争有了结论,胡子婴以巾帼奇才平定解放初期的物价,高镜郎创《儿科小全》而赢得了“南高北诸”(福棠)之誉。……为此,又有人说,你们饮舜水的男人自古至今“内行弥谨,外施至坚”,女人吗多是“守道贤内”。如此,上虞的风和影都意味深长了。我是上虞人,又长期生活在斯地,因此,“身在庐山中”难识真面目。但我想,如果真是如外面人所说的那样,那也是因为虞舜与尧女的遗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小舜江与剡溪汇流于大舜江的三江交汇处,江面宽阔,水面显得平静,但江底下的暗流都凶猛异常,这样的环境,大含着以柔克刚之气。所以,在此岸上的一座东山上,终于养出了一介面柔内刚的书生——谢安,他是在对弈谈笑中遥控指挥着晋十万大军,在淝水大败了前秦的百万雄骑,创下了军事史上的“以少胜多”的奇迹。为此,才有了后来大唐李白的“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两句柔绵之诗。当时李白来东山朝圣,见残物而忆古人,吟句就永远定格在大唐诗史之上。试想,李白走过大江南北许多地方,天下何处无胜迹,何独于此生灵感?是这浓绿的山,山上的蔷薇花,还有“明月堂”、“白云轩”,这舜水,这山风,万种风物万般情全在“东山再起”一句典故中。谢安万没有料到他的“谈笑风生”竟会如此惊动这位大唐诗圣。而舜水流经的宁绍平原,水势缓慢舒展,所以这里养出的是一位“万古丹经王”魏伯阳。这位晋代的道人,居然静幽幽地坐在大舜江畔的一个凤鸣古洞里,炼出了“药物、服食、御政”三大要素合存的丹药,又写出了“综合道家科学学术与儒家哲学思想融化会聚在丹道炉鼎之中”的《周易参同契》巨著,终于被誉为全球科学史上最早的一部“化学科学”之书。
大舜江虽为帝皇之江,但她无帝皇之霸气,只有涓涓润泽之功能。如此,这里的后人必然多是默默干着事业的人。如一代儒宗马一浮,曾以点香记时,潜心学问,熟读文澜阁《四库全书》3.6万余卷而名传大江南北;气象科学的奠基人竺可桢,以严谨不苟的治学态度和“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求是学风润泽着华夏子孙后代。
“且去读书”、“且去干事,何要浮名”。这是外面的人对大舜江人的最终评判。这样的评判既是褒奖又是鞭策。嗨,大舜江的故事尤其是人物故事,如我之笔,断然是写不全的。这里面的历史渊源决不是我之辈所能窥测的了的。
大舜江两岸还有神秘莫测的古窑群,许说着大舜江自古以来的繁华。这块土地上,你每一脚踩下去,都有可能是踩着了一座远古的陶窑或瓷窑。就是连你舟游而来的大江之下,说不定也有许多古窑深埋底下呢?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始,考古学家们对它进行了为期11年之久的考掘,其中发现商周到南宋的古窑就有450余处。出土的上百万件陶、瓷文物中,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的就有几百件。被当时称作为“秘色”的彩陶瓷在陈列室里令人眼花缭乱。这纵多的曾被唐李白赞美为“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越窑青瓷器,都是从大舜江两岸的土堆里挖掘出来的。试想,这大舜江两岸至今尚埋在深土里的珍异,其丰富程度,谁都无法估量!
如今,大舜江沿岸已修复或新筑了许多关于“舜”的传说的建筑物。可是有人评说这诸多的新物怎么也比不上那古老残存的旧物耐看。新不如旧,近不如远是中国人的习惯思维方式,因为远距离才能为人们留下长远的想象空间,这也怪不得他们。可是,一代总有一代之气象,一代自有一代之新色,精英文化的传播者和创造者未必处处都能体现领先于大众的人文精神,有时最世俗的需求倒恰恰是整个时代的特征。因此,我在这里要特别提醒传播者和制造者们,在营造虞舜文化时务需注意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