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乡间小站

金意峰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到达终点站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来。雨是江南那种典型的针脚雨，密密匝匝，缠缠绵绵，一会儿，乡村的公路上弥漫着一层潮湿的水雾。

根据最起码的常识推断，雨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所有的旅客都下了车。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仰起脸忧心忡忡地眺望阴沉的天空，另一部分人无可奈何地用眼睛观察面前的乡间停靠站。公共汽车甩下一车的人，显得异常灵活，它在站牌下转了个身，不慌不忙地溜跑了，车轮溅起的粘稠的湿泥不小心弄脏了旁边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的裤脚，男孩于是悻悻地朝汽车的尾部吐了一口唾沫，但是汽车瞬间就跑得无影无踪。一位年轻的妇女拉住男孩激动的手臂，并且呵斥着什么。路旁铁皮制成的临时雨篷下，两位老太太在唠叨这场该死的雨，其中一位不耐烦地将麦秆扇指向天空，另一位用一块湿漉漉的毛巾擦拭着额头，仿佛这样就可以消除雨水造成的影响。在她俩身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头儿正神情安详地凝视着雨景，而他的视线有时候免不了被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妙龄女郎挡住。因为她们唧唧喳喳说笑时总是把柔软的腰肢一扭一扭地，好像说笑也是一种形体表演。为此， 老头儿只好尽量侧着身子往站牌边靠。

在站牌的另一边，一位穿着考究的夹皮包的推销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不时地低下头来看手腕上的表，远远望去，他的样子就像一只缩头缩脑的大鸟。他的身后，几个小学生打扮的系红领巾的孩子好奇地注视着他明净光秃的头顶，孩子们的身旁，一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背着大包的小伙正用手指拨弄他前额的黑发，并且表情迷惘地眺望着远方。

这场雨下得突然而缓慢，仿佛一曲拉长了的欢乐颂。时间凝滞得如同静止。常常可以看到一些满腹牢骚喋喋不休的旅客忽然变得一语不发，而另一些安静祥和的人开始显得烦躁不安。许多人在雨线后面抬腕看表，好像看一下表会使雨势有所减缓似的。

事实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完全出人意料，就好像生活中的一些灰色暗礁，总是在你踌躇满志的时候不合时宜地显露出来。有谁愿意滞留在一个鸟巢般狭小的乡间小站？现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旅客中的一部分人开始显得怒气冲冲。天色晦暗下来，他们的嘴巴就像黄昏中的鸟喙不停地翕合。还有一部分人的神情愈发肃穆，他们苦着脸，完全是罗丹塑像《思想者》的那种造型。另有极少部分人大概因为旅途的疲倦而不胜睡意，懵懵的脑袋逐渐枕向巨大的行囊。

伞的形象就是在这时候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跳来跳去。

已经有人情不自禁地将手掌合拢成为伞的样子，并且伸出去以感知雨的疏密。甚至还有某个男孩，趁着母亲不注意，忽然像雨燕一样冲进雨幕，然后扮着鬼脸湿漉漉地跑回来，从而完成人生的日常一课。

实际上还是有人最先闯入雨中的。是那个看上去风尘仆仆的背大包的年轻小伙。先前他脸上的表情一直在无声地诉说他对这场雨的憎恶。他的嘴角边始终挂着孩子般天真揶揄的微笑。他在雨中奔跑的姿态极像一只大鸟。他身后的背囊不断地拍击臀部，使身体的运动有了一种明确的层次感与节奏感。毫无疑问许多旅客都被他宛如鸟儿飞翔的奔跑所吸引：唠唠叨叨的老太太睁大了她们疲惫的眼睛；拄拐杖的老者突然如梦方醒似地咳嗽起来；两个妙龄女郎停止了她们细碎的说笑，目光迷离地凝视着对方；一位中年男子站起来把身子挺得如同一棵笔直的树。还有一些系红领巾的小学生模样的孩子，他们本来已陷入一种迷惘与不安，现在他们的小脸开始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呈现出一种亢奋状态下的赭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