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隽永白开水

金笛

人生如水，有的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有的如顺坡缓流的小溪；有的如味儿浓郁的酽茶，有的如淡而隽永的白开水，而于我，最信奉的却是那白开水。每当夏日炎炎、酷暑逼人的时节，喝上一大碗白开水，既解渴更解乏，味甘而隽永。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我却童心未泯，总是喜欢喝可乐、喝雪碧、喝果汁，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些繁华而高贵的饮料在我的眼前光环散尽的呢，我不知道，但我却确乎喜欢上了那种喝白开水的感觉。

年轻人钟爱诗词，中年人欣赏小说，老年人喜欢散文，那是时光的磨练和选择。我也曾有过钟爱诗词的时候。先前读诗，喜欢李白的浪漫飘逸，杜甫的沉郁顿挫，柳永的缠绵悱恻，苏轼的豪放隽永，却就是不理解陶渊明那种淡而无味的诗却能征服国人这么久，在洋洋洒洒的文学史上占据着重要的一席。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也在不经意间便喜欢上了陶渊明的诗，他的空灵，他的宁静，他的朴素，他的自然，味虽淡然，却耐咀嚼，“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什么样的心境，什么样的品格，才能写出如此的淡雅清新，如此的意涵深邃，我似乎终于明白了，但还是道不出一个所以然。“晨理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陶渊明真的是这么起早摸黑地日夜劳作吗，那为什么要感叹“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呢？揣其意味，那是他种田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只是在体验清凉的早晨，伴着清脆的鸟鸣，迎着美丽如画的朝霞，享受田间劳作的闲逸，至于青草是否拔干净了，田地是否锄完了，庄稼是否长得茁壮了，并不是他特别关心的事，他只是在不断地寻找那种闲逸的心境，并漫不经心地把它赋诸笔端。陶诗的淡是一种惨淡经营的淡，是一盏清茶，飘着几缕芳香；更是一杯白水，带着似有若无的甜味，为了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生理想，苦苦寻觅“从仿佛若有光”到“豁然开朗”的桃花源，妙处实在难与君细诉明述，只能屏心静气，慢慢品味。这是一种人生写照。

汪曾祺的走红当是文革以后的事。他的文章是早就有了的，但等越来越多的人品出个中三味来，需要假以时日。四十年的寂寞换来了迟来的辉煌，怎么说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文如其人，他文章追求的便也是一个“淡”，字里行间都透出它的平常与平和，这是缘于他安心竹篱茅舍，不然他也不会在那种无边的寂寞中固守自己的风格那么多年。他自己说的很对：“我的看似平常的作品其实并不那么老实。我希望能做到融奇崛于平淡。”说得太好了，这是很多人孜孜以求却很难做到的境界。我喜欢读他的散文，读过之后往往会心一笑——他的文章，岂止是“不那么老实”，简直就是太不老实了，随和的结构让人吃惊之余终于明白：原来散文也可以这样写的。语言更是妙不可言，简短，平实，富有气质，更兼韵味。正如王右军的书法，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带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一个汪曾祺，深谙“留白”的艺术，以少胜多，“汁白当墨”，让无字处皆有情在，时时处处总关情，怎一个“情”字了得。看他那篇《胡同文化》，融历史知识、民间传说、世俗人情于一炉，从吃穿住行各个方面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使你微笑着懂得：北京文化就是胡同文化，胡同文化就是封闭文化，封闭文化就是“忍”的文化——穷，忍着；富，忍着；睡不着觉时，还得眯着眼坚决忍着。“睡不着眯着”的汪曾祺真是可爱。这也是一个人生的写照。

汪曾祺师从沈从文，师徒两人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但比较起来沈从文更加唯美一些，《边城》就写得至真至纯，无往而不美，他让一群人共同演绎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个清纯善良而略带忧郁的小翠姑娘便永远生活在湘西水边，也永远占据着人们颤动的心。沈从文看到一个大胖女人从一座玲珑美丽的小桥上走过，便感觉到难过。汪曾祺很不理解：这么正常的事，怎么会感到难过的？沈从文却觉得那大胖女人走小桥，画面不协调不和谐，破坏了美。就是受此种心理的驱使，沈从文便自觉转行，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古纸堆，在文革那段“文字狱”盛行的年代潜心研究起中国的服装来，干起了撰写《中国服装史》这种“寻章摘句老蛀虫”的事情。这还是一种淡的人生。

能从白开水中品出隽永的味儿，并非人人能够这样，但郁达夫先生做到了。他从浙江匆匆赶到青岛，又从青岛匆匆跑到北平，理由只是一个，就是为了品味故都的秋。他不愧是大家，不选香山满山遍野红彤彤的枫叶，也不选陶然亭热热闹闹白灿灿的芦花，只是沏上一杯清茶，独自坐在破旧的院子里，从喇叭花的蓝朵，从槐树的落蕊，从半红透的枣子，从无因由的秋雨，甚至从扫帚扫院子随意留下的丝纹，去用心地感受十分的故都秋意。是呀，用不着仔细品的东西，怎么能深深地感受呢。故都的秋天，就是因为遇到了郁达夫这个江南才子，才有了别样的味道，才有了永久的魅力。这实在又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人生感悟。

“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不识愁滋味，乃是浅显的，至于能够品尝出白开水的味道，那更是难上加难了。能写出“却道天凉好个秋”的人，是尝遍了各种滋味的。经历许多许多才能明白：淡中才有味，白水味更永。少年人往往追求刺激的事情，爱的死去活来，干的轰轰烈烈，希冀“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却不知“人生真谛是平淡，平平安安才是真”。仔细品一品这“天凉好个秋”吧，要比那“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更具韵味。端上一杯白开水吧，因为它普通，因为它易得，因为它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