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老照片背后的“题词”

周易

三十年前的一个晚上，全家人聚坐在一起，单调地做着同一件事：翻看老照片。

所谓“老照片”，其实大多都是为教师的父母青年时拍摄的照片。一张张发黄了的照片，一张张父母年轻时特有的书生意气、激情满怀的稚脸，让姐妹几个看得很是惊异，可一阵短暂的惊诧以后，便是相视而笑。笑声盈盈， 自营造出一份特别的家庭温馨。

然而，正当姐妹几个沉醉于天伦之乐而为青年时代的父母自豪之时，父亲突然翻到了一张与同学合影的老照片。这是一张不同寻常的老照片，只见父亲一脸神情严肃，若有所思。原来照片的背后留着一个共勉性的“题词”：“青年意味着责任”。此时此刻，父亲竟微阖双目，仿佛将神思带到了自己的青年时代……

“青年意味着责任”，从那时起便永远地定格在了我们姐妹的心地里。大姐说：“青年意味着责任，更多意味着青年人要去闯天下，要经受得起多种磨难，要去做一个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人民的人。”二姐说：“青年意味着责任，就意味着要去做些什么，贡献些什么，只有这样，届时青年人才能毫不后悔地步入中年、老年去。”其时，我与妹妹因为年龄关系，并未完全听懂大姐、二姐讲话的意思，但从她们的脸上，我们似乎读懂点了什么。

刚刚跨入青年行列去的大姐、二姐，自没有食言。不到两年，她们先后背上行囊奔赴农村，成了当年千百万下乡知识青年中的一员。那些年头，尽管没有看到大姐、二姐在农村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可当看到她们回家时挑来自己亲手种的农副产品时，看到她们原本苍白的脸色而今变成黝黑的健康肤色时，尤其当晚上，听大姐、二姐动情地说起农村生活的艰难困苦时，我似乎刹地明白了“青年意味着责任”的真谛。一个人，不能自我选择时代；一个人，难以改变环境。但既然时代选择了青年，环境造就了青年，那么，青年就必须责无旁贷、义无反顾地去顺应时代，推动时代发展；去营造环境，促进环境改善。

有一年暑期，应大姐、二姐之邀，我前往乡下体验生活。虽说只有短短两天时间，可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亲口尝到的，都一齐儿告诉我一个共同的答案：中国农村实在困苦，实在落后。一个有志青年必须为改变国家落后面貌尽心尽力，古人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该是我们青年的一种追求吗？年底，我在入团志愿书上郑重地写下了这样两句耐人寻味、让人奋勉的话：“青年意味着责任，入团则意味着带头尽责。”

粉碎“四人帮”的喜讯传来之时，是让许多学子从此圆了大学梦之机。1979年，我有幸成为整个家中的第一位大学生。去学校报到的那天早晨，上车的一刹那，父亲冷不防塞给我一封信，并对我说：“到学校后再拆!”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我的心亦像吊水的桶一样七上八下的。是钱吧？不可能，昨天早已给了，再说家里经济亦并不宽裕。不是钱，那定然是“尊敬老师、团结同学，保重身体、注意节俭”之类的嘱托。急不可耐的我，一到学校宿舍，便赶紧拆开父亲的信。出乎意料的是，信纸只有一张，一张信纸上亦不过寥寥几字：“还记得那张老照片背后的‘题词’吗？‘青年意味着责任’，只有读好书，武装好头脑，才能担当责任。”字数不多，可字字值千斤!

父亲的这封信，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过我。带着它，记着它，我刻苦攻读，丝毫不敢懈怠。当学校将评上“三好学生”的喜报寄到家里时，父母是那般的宽慰!

当一只脚跨出大学校门之时，另一只脚便踏进了社会大学的校门。从大学毕业至今，一眨眼便已过去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来，我虽多次换岗，但心中始终未换的则是父亲送我的座右铭：“青年意味着责任”。

在中学任教之时，父亲对送我的座右铭的诠释是：“责任意味着教书须育人，不要做匠师要做导师。”当我担任学校领导时，父亲叮嘱我：“校长更须服务育人，管理育人，须臾不可忽视。”调入机关工作以后，尤其是担任了领导职务以后，父亲没少提醒：“你们看来的小事，在老百姓或许是大事，举轻若重、以小见大，不啻是一种方法，更是一种责任、一种境界。”父亲没当过什么官，可他的这种理解，是那么的朴素、那么的真诚、那么的醒豁。

“其实，官职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那个位置上你要干事。青年领导干部年纪轻，适应快，精力旺，尤其要多干事；多干受老百姓欢迎、让老百姓满意的事。”这是我在一篇日记中写下的话，是这些年来我对父亲那番提醒的深切理解，亦是我这么多年来自己孜孜以求的人生目标，更是我这几年来踏踏实实的践行。记得在去年一次“十佳”杰出青年表彰座谈会上，当我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并以“青年意味着责任”为题发表简单演讲后，雷鸣般的掌声，似乎告诉了我答案的全部。

父母而今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可他们并未有享安乐之福。两位老人人退心未退，每天还在替孩子们“服务”，他们积四十年教育教学之经验，不停地写，不断地探索。可不？退休以后，他们竟在全国各大教育报刊发表了几千篇文章，公开出版了十多部教育教学著作。父亲还与其他退休教师一起开设了小学生校外写作辅导班，母亲则更是成了父亲教育心理学研究的得力助手。有一天，当我劝两位老人就此罢休，颐养天年时，想不到父亲说：“知道康德讲过的话吗？‘老年时像青年时一样高高兴兴吧!青年，好比百灵鸟，有他的晨曲；老年，好比夜莺，应该有他的夜曲。百灵鸟有百灵鸟歌唱的责任，夜莺自有夜莺吟唱的权利’。”噢，父母对“青年意味着责任”这一主题的理解显然已经泛化了，超越了。他们以其默默的举动，践诺着自己曾经的誓言。毋须自我唱赞歌，毋须往自己脸上贴金，父母对孩子教育的尽职尽责，早已在我面前树起了一杆标尺，早已化成了我守土有责、恪尽职守的不竭动力。

一眨眼，女儿亦已到了入团的年龄。在女儿填写入团志愿书的那天晚上，我给女儿讲起了当年我们翻阅老照片时的那段动人场景。仅仅只是讲了那个故事，那个没有花花哨哨东西的故事，可在没有说教的情境里，女儿似乎很快进入了角色。在阵阵激奋里，只见女儿在入团志愿书上亦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但似乎远比我过去思考得更深刻，表达得更完整：“青年意味着责任，入团则意味着带头尽责……祖辈父辈们的成长历程和对理想的追求及顽强的意志，使我强烈地感受到：一个青年人的成长是需要锤炼的，联系现实，现代青年人的灵魂更加需要锤炼。虽然，我们与祖辈父辈那个年代相比，欣赏品位不同，价值观念亦不同，但对社会对人民对历史尽责却不可或缺。尽责，就要有‘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忠烈，就要有‘是草，就要碧绿大地；是树，就要营造绿荫’的赤诚，就要有‘竹可折而不可变其节，玉可焚而不可毁其洁’的无畏……”我突然觉得女儿长大了，女儿成熟了，女儿真的已经跨进了有责任感的青年的行列了。

青年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困惑，不可能没有自己的错失。每当我碰到困难和挫折的时候，我总会油然想到那张老照片背后的“题词”，并大声背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把自己的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我深深觉得这是对“青年意味着责任”的最完整最生动的注解，最彻底最热烈的升华。于是乎，所有困难和挫折在我面前顷刻化为乌有，以至带给我一片明媚的阳光、一路灿烂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