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蔡琴

喜欢微妙和难于捉摸的东西，而不喜欢宏伟、堂皇、不朽的气派；喜欢暗示和隐喻，而不喜欢直率和毫无保留。所以，模糊的轮廓、朦胧的色彩所营造的种种幻象、印象都是我喜欢的。

而海子的一首诗是个例外。这首诗歌极其简单、平凡，几乎都是现成的大白话，尤其是最后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能再普通的一句话，却在我内心深处不止一次地被吟颂，并且越嚼越觉得意味深长。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简简单单的古典行为，难道海子只是在缅怀和召唤一种过去的农村式的田园生活？显然，不仅仅如此。面朝大海，这个姿态，整个感受大海的博大宽广、高深莫测，整个感受生命的力量涌动起来荡漾开来。春暖花开，春天是转暖的季节，以丰富的想象力去与花朵这些美好的风物融为一体，进入一种先自然后审美的人生境界。海子的大海和春天，不是对大自然的拙劣的模仿，而是在神态气韵上的描摹追写。汉语诗歌独特的意蕴，化为视觉效果，这不是真的大海和春天，包括也不是最令海子神往的大海和春天，而是海子的大海和春天。经海子诗歌的转化，这大海和春天便成了我铭刻在灵魂深处的风景。

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来到海边，执意要住海景房，并且想象着，面朝大海，海浪一直拍打到窗口底下……生活冗长而单调，充满了多余的细节和重复、无意义的动作以及没完没了的开始和结束。在海子的诗意里暂时地逗留一会儿，体会那种从容、安详、简单、自足的况味。我的执意，并不是要住得高档，重要的是那份心情。不是吗？如果少了这点心情，海景房的境界又从何谈起呢？

事实上，每个人只是带着个人的记忆、心灵、敏感和梦想进入此时此地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傍晚，在房间的露台上，一边享受着纯净的夕阳和从海面吹来的微微的风。偶尔仰头看一看清澈如洗的天空和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黛色山脉……夜晚，和同伴在海边的沙滩上漫步，赤足深陷其中，细沙一点一点嵌进脚指之间的缝隙。浪花卷来，然后又退向大海的深处，留下的海底磷生物发出零碎的、微弱的、神秘的蓝的光亮。忽然，一朵烟花从不远处升空，然后绽放。大海的夜空被绚烂的烟花和烟火背后深邃深邃的蓝渲染得格外动人。不过，非常短暂，犹如美丽的梦境。

也许，“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是一个美丽的梦。有时，诗人有感于现实的严酷，常常会做一些这样的梦。海子是一个性格孤僻的人，生活贫困，自理能力差，连自行车也不会骑，几次恋爱都不成功。对现实生活的失望，使他向精神世界逃逸。这首诗就是一个见证，虽然语言平易、朴实，意象单纯、明净，内涵也比较丰富，但思想却是矛盾的、复杂的。既有对世俗幸福的向往，又有不愿与众人混同的清高，许许多多的矛盾纠缠着他，毒蛇似地咬噬着他，使他难以摆脱。两个月后，他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卧轨自杀。

烟花还在燃放，沙滩上我们走过的印迹很快就被来回澎湃与激荡的浪潮刷得影踪全无。忘了自己的处境、忘了自己的所在、忘了一切可以忘记的事情，尽情的享受自然、享受人生。也许，对于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种生命的智慧。人的心灵，如果弃绝一些奢望，心境便会越来越安宁，从而得到补偿。

而海子进入以后没有出来，他把自己封闭在与现实脱节的梦幻中，直到用极端的方式结束生命。我这样说不是贬低他。所以，“面向大海，春暖花开”，套用钱钟书先生的话说，只是人生观对于人生的暂时胜利。不是吗？回过身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应对，需要乐观向上的精神与笑对苦难的顽强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