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父柳虞慧

王军

2005年4月3日凌晨，父亲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永远地离去了，父亲留给我的始终是清晰而自立的精神，惟因如此才使我在巨大的悲痛与自责中难以自拔。

父亲一生多磨难曲折，离功名利禄甚远。无论何时何境，书是他生命中的至爱，文学是他心中的圣地。穷其一生，他都在孜孜追求着他心中的缪斯。在那不堪回首遭受非人道的年月里，无文学书籍可看，无钱点灯，年幼的我看到的是一个在昏暗的路灯下捧着医书孜孜不倦的父亲。如能在路边捡到一纸残缺不全的报纸，父亲便会如获至宝，看上半天。无论在怎样的困苦中，父亲都能倚世独立，苦中作乐，一瓢浊酒，一本好书更是他的极乐世界了。在父亲离世的前一天，虽然人较虚弱，当深深理解着父亲的我拿出新一期《报刊文摘》时，父亲眼睛一亮，满含笑容说：“好，好，这个最好了。”他的一生，没有一天能离得开文字对他的巨大诱惑。

在最后八十四岁的高龄里，父亲的日记里依然是大篇大篇看书的心得，依然有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写出高质量作品的雄心与抱负。父亲也感受到自身的日渐衰老，也有生命无多的焦急与怅恨，但他始终不忘给予自己乐观积极的勉励。父亲在日记中这样写到：是的，暮年的步履难免寻寻觅觅，颤颤巍巍，但希望依然可以很雄伟，夕阳最后的辉煌壮观并不比旭日逊色，一个人活着就应当需要一种像是永远活下去的精神。

父亲外表清秀儒雅，文质彬彬，对人对物浪漫多情，纯属性情中人，情绪随性而至，喜恶分明，有时难免感情用事，他喜欢自由无羁绊的生活， 真正地活出了一个本色的“我”。他对生活自始至终充满了激情，他热爱着大自然，热爱着一切美的事物。在最后的岁月里，他一遍又一遍地赞叹着住房前的一条小路的美景。他特别喜欢步行，只要天气好，他都会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又满怀兴致地到处走走。对于四季的更替、对于不同季节上市的蔬果，他敏感的心灵随时都会生出由衷的欣喜与感恩。2004年10月21日，83岁高龄的父亲竟还只身一人去柯岩旅游。父亲称得上是一位典型的浪漫主义者。

父亲终因曲高和寡，他的极其丰富的精神世界与他所得的清贫的物质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父亲无多少名更无任何地位，最终也是寂寂无声地走了，但是他的至真至纯对书的挚爱、对文学理想的执着、对生活的激情带给他的人生的那一份充实与美丽，又岂是深陷于滚滚红尘中的人们所能享受与拥有的! 在父亲的一生中，友情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在父亲二十几年的日记中，在每一个不同的时期有许许多多的人与他有过深切的交往，与许许多多的人有过书信的往来，年轻人特别多，因世事变迁，与父亲最后保持联系的已不多，但我感谢每一位在父亲人生道路上曾与他有过心灵的交流给过他快乐与充实的人。

我特别要一提的是父亲二十五年前在春晖中学执教一年所带班的学生，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2004年10月11日，他们全班同学聚会时邀请父亲参加，这一天对父亲来说并非是高兴所能表达，而是狂喜。是夜，兴奋异常的父亲竟坚留要与学生一起住宿于曹娥江大酒店。数日后更有该班学生胡振华女士携其夫君吴耀灿先生专程拜访父亲，与父亲相谈甚洽。这次欢聚在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了父亲精神的盛宴。我从未想到过在父亲离世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在难以忍受的悲痛中，是素不相识的你们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因为在父亲最后相对寂寞的岁月里，有你们曾给予过他心灵巨大的满足与幸福，给过他至高无上的荣耀，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任何的亲情都无法替代的。我在此向你们全班每一个人表达我深深的感激之情。我特别要感谢在父亲最后岁月里给过父亲真情与温情的每一个人，这样的人在父亲日记中有很多。人世间有势利冷漠，更有那浓浓情义，对于父亲来说人间的这种温暖是他心灵的瑰宝，也是生性淡泊的我写此文的主要目的。

在去冬今春这样漫长的严寒中，父亲多么盼望真正的春天的到来，当春风拂过脸庞，当我呼吸着青草的气息时，却觉得一阵又一阵揪心的疼痛，父亲已永远不能感受这春天了，这春天对我来说已无任何意义。印象中父亲从未打过针，挂过盐水，可粗疏的我竟不知他衰老的身躯竟已无法抵抗这小小的感冒了，无数个“如果”日夜折磨着我，令我痛不欲生，父亲的突然离世，是命运对我的无情捉弄。我无法相信这样坚强、执着的灵魂也会转瞬消失于人间，再难寻觅。

在耳濡目染中，从年少时起，父亲所读的书便是我所看的书，在以后平庸的生活中，我不能也未能如父亲那样洒脱自得，您一定觉得我与您有了精神上的距离，其实我们父女对人生的所爱所求又何其相似，这所爱所求早已超离了尘世的虚名浮利。愿来世我再做您的女儿，让我们一起去追寻那梦境般美丽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