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樱桃树下的儿子

江水月

记忆深处总有一点红，颜色会随着视线逐渐变淡变浓，而在这樱桃上市的季节，那点红是无论如何不肯淡了去的，它跳跃着在你面前，活泼泼地顽皮着，那是儿子擎着新摘的樱桃向你挥手的模样。樱桃又红了，儿子今年可又摘了樱桃欢笑个不停了？

樱桃树就在老家门口坡地上，背衬着一条终年有水轻缓流淌的小溪，和一口全村人在干旱的季节赖以取水的古井。和邻家肥沃的道地边上旺盛生长油水十足的樱桃树们相比，这棵樱桃树就显得单薄多了。从栽下它那天起，主人就没对它抱太大的希望，就权当是棵树吧，结不结果，随它去。

樱桃总在五月前后成熟，而那也是村里人不知道的母亲节前后。那时候村里人家的院子里总有飘不完的甜香，樱桃都探出墙来，那耀眼而多汁的红色，让人还来不及怀疑这果子的真实，全村就都醉在了这甜香的梦里。

只有那棵山坡上的樱桃，静静地直立着，展着叶，却不见结果。此时，男主人便会看上一眼，轻轻叹一口气，然后，就真的不再过问它了。

从儿子一出生起，他就对这棵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要一抱他走到这棵树前，儿子的眼睛便会专注起来，盯着树梢。而你沿着他的视线看去，也许会看到一只树梢上的正啼转的小鸟，也许是一只飞舞的塑料袋，而也许是什么也没有。儿子会在树下转圈玩游戏的时候，樱桃树终于开始结果了，樱桃树的主人们于是非常高兴，这棵树长的樱桃也许会特别甜呢。果然，从此以后，樱桃树便每年都会结果，果子很红很大，但每次都是很少的几颗，一不留神，就被眼尖的麻雀尝了鲜，到自己嘴里的倒都是麻雀啄过的了，很是扫兴，主人们便更不予理睬了。

只有儿子每天兴高采烈地站在树下数着樱桃成熟的日子，从樱桃开始结出青涩的果子开始，热切地盼望着它就像他的水彩颜料一样，轻轻一挤就是美丽鲜艳的颜色。每天他都要在饭桌上汇报樱桃的颜色，又红了一点点，又红了一点点这样的语言描述他的樱桃树，樱桃树到此已经成为他的了。虽然每年儿子描绘他的樱桃树的词汇在不断增加，在不断丰富、生动，但他的惊喜和欢乐似乎没有一点改变，这又和他对他所拥有的无数个奥特曼、火车侠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拗不过儿子的要求，樱桃树上的果子被一根长长的竹竿钩下地来，它们一颗颗一串串地扑入儿子狂喜而热切张开的衣服兜里，这还不够，儿子追逐着落下的红点，把它们从沟渠里、草丛中找出来，无论好果子、烂果子，一颗不漏。儿子红彤彤的小脸和樱桃是一样的颜色。在那个季节，各种各样的樱桃琳琅满目，邻居家的樱桃也是让人随意摘取品尝的，可儿子的兴趣仿佛就只在自己家的樱桃树上，对其他樱桃都是礼貌地接过来尝尝。那种拒绝又是同龄的孩子所没有的。那些被摘下的樱桃被儿子装在大海碗内，洁净地让人不敢下手，儿子会一边拣出一颗果子，一边说，妈妈，是一对双胞胎樱桃，妈妈，是小鸟吃过了的樱桃，妈妈，这颗最大给你吃……看着他把樱桃小心翼翼地塞入嘴里，眯起眼睛享受果汁在嘴里迸射时的样子，心里会有一丝搐动。

儿子上幼儿园开始，樱桃树便越来越远了。每逢樱桃上市的季节，总会有精心包装在筐里的樱桃从山里来到儿子的案桌前，似乎总也吃不完，和猕猴桃、美国甜橙一样，除非下吃的任务，儿子总也懒得抬眼多看一下。偶尔有装在一只保鲜袋里从老家带来的樱桃出现在儿子面前，看着它们不再鲜活的模样，儿子一会儿就把它丢在一边了。任性、撒娇的儿子是什么都不怕失去的，他知道总有好的东西在等着他，而不必那么急切地盼望和等待，就像姥姥的膝盖，随时都准备着让他爬上去嬉闹一番。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离开儿子和那棵樱桃树已经很多年了，儿子那以后有没有去老家，还是不是只吃自己家树上的樱桃不得而知，而记忆也总是会淡忘的，有时候是不得不的淡忘。

有一年母亲节前，妈妈竟然打来电话让我回家吃饭，我带上礼物匆匆去祝辛劳的母亲节日快乐。母亲神秘地取出一个已很少见的大方格手帕包来，打开的瞬间，我的眼睛被一抹红色刺痛了：那是一颗颗从手帕包裹中舒展开来的樱桃，它的汁液已经把手帕染上了一点点的红晕。是儿子摘来的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