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忧伤

金意峰

结婚的当晚，我是一手提着一只盛满衣物的皮箱一手握着新婚妻子的手离开家乡的。接我们的大巴在村口的马路上静悄悄地等待。那是个起风的凉飕飕的夜晚，我们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仿佛是在趟一条不知深浅的小河。白天的喧嚣与狂欢已经结束，我们只能看见零星的灯火在漆黑的夜里闪烁，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狗的叫声。

那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一个日子。夜凉如水，我感觉车子轻柔得好像在水面上飘动；然后我看见窗外琐碎的黑乎乎的轮廓从眼前快速掠过。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才开始涌起暗潮般的忧伤。我知道我正在确信无疑地远离我的家乡，远离我热爱的树木与草地，竹林与鲜花。

现在，我想我该用另一种称谓来重新命名我可爱的家乡。

那个潮水般伤感的日子永远过去了。生活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一切显得按部就班。我们的新家安置在小城的一角，是无数钢筋水泥建筑中的一个局部。那是个太阳起得很早的地方。每天清晨我和妻子都被太阳早早地从床上赶下来，胡乱地漱口洗脸吃饭，然后急迫地汇入上班的人流，开始我们紧张忙碌的一天。这样的生活日复一日，犹如机械运转中的榨汁机一样刻板单调，很难想像我们能长久经受这种考验，直到我发现我周围的许多人如出一辙地努力从容地承受着。

1995年我开始读诗，读海子。诗是一种形而上的东西，适合我这样无聊矫情懒散的人读。我喜欢海子那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这样写：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这首诗海子写于1989年，比我的阅读提前了6年。据说海子写完这首诗不到两个半月就在山海关卧了轨，所以我以为这首诗更像海子的一份遗嘱。那些天，我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我一定要好好热爱生活。

如今我想起这句话，心里不免有些难受。不仅是因为我已无法做到这一点，还因为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不仅是我。在我生活的这个小城里，某些最能使人具备平常心的事物，正在被无情忽略。有它们和没它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它们其实是尘世间最直接最贴切的爱和温暖。

所以我还是更喜欢去亲近我遥远的树木与草地、竹林与鲜花。我在那里生活了多年，熟悉那种嫩黄色的可以自由呼吸的气息。它们终年莽莽苍苍地在家乡的腹地里疯长，无所约束经久不衰。它们是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场景。它们与我的关系就好比大海、房子与海子的关系。我记得有一次我努力蹬着车，在金黄的菜花与翠绿的竹林间穿行，恍若穿行在幻境里，胸口火辣辣的，眼泪差一点要掉下来。当时我是那么庆幸自己不是武陵人。陶潜笔下的武陵人是注定不能第二次问津桃花源。而我却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那天我在家乡的老街上散步，不知怎么的就看见我小学时的语文教师。语文教师是从一条幽静的巷子里走来的。他家就在巷子尽头的一条溪流边。他曾花费了许多精力教我读书写字，所以我的心情有些激动。我摸出烟为他点上一根。他大概没料到他以前的学生这么大了还会敬烟，就笑得眼睛有些发潮。我很恭敬地听他娓娓叙说当年的一些往事。我注意到语文教师的手里此刻拎着一只柳条篮子，里面放着一块用塑料袋包好的豆腐和几根黄灿灿的油条。这些东西和他的话语一样朴素动人，洋溢着我以往生活的真实气息。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承载的，必将承载下去，而那些尚未抵达我生命的，也终将马不停蹄地赶来，成为我心中永久的想念，永久的爱与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