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情思

金笛

无缘由地想起那棵孤独的苦楝树。在江南高大的乔木中，梅、松、竹，素有“岁寒三友”的美誉；桔树，早在两千年前便被冠以“后皇嘉树、佶徕服兮”的佳句；至于“桃之夭夭”、“李之雪白”、“柳之婆娑”，向是江南春天常见的天之尤物。但我于苦楝树却情有独钟，那似乎就在于它的孤独冷峻而傲然不群，矗立于屋檐路边，挺立于小岗沟头，在西下的夕阳下落寞地守望着那一春又一春的岁月，诚如年年岁岁“背朝青天头朝土”般诚实勤劳的农民父辈。
在我的家乡，苦楝树是最平常最普通的一种树，房前屋后，村边路旁，田头地角，随处都可以瞧见它的倩影。每当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季节，那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嘟嘟囔囔地开着，云雾般地萦绕在村子的周遭。那花瓣娇嫩之极，轻掐即断，花柱呈紫色稍带微黑，中间藏着鹅黄色的细细的花丝，托叶上支起五片白色的花瓣，形成“五星捧月”之势。倘若这时有蜂蝶绕树飞舞、小鸟树间啁啾，自是另一番天地景象。漫步徜徉树下，那幽幽的清香伴随着淡淡的苦味，刺激着你灵敏的嗅觉，让你忍不住要打几个喷嚏，一吐心中的块垒。这素雅、小巧、清淡的苦楝树花，开得那样蓬蓬勃勃、春意盎然。它虽然没有牡丹的天香国色，玫瑰的富丽堂皇，桃花的娇艳灼华，但它另有一番情趣，就像小家碧玉那样朴实无华，惹人怜爱；它没有雪莲那样的庞大身躯，但它繁花组成一枝，一枝组成一簇，一树组成一片，着实让人为之心神荡漾，陶醉其间。呼吸着这香醇滋润的空气，仿佛就在倾听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淳朴，悠远，绵长，永久，把无限的思绪拉得十分遥远。微风一吹，那浅绿色的树叶哗哗作响，淡紫色的小花朵顿时摇曳坠落下来，洒满你的一头一脸，遍身缀满花朵，而树下也洒满一地紫花。此时，走在铺满紫花的青石板路上，简直不忍心将光脚丫踩下去，惟恐唐突亵渎了这小花的高贵典雅，驱散了这小花灿烂的笑脸。

想到苦楝树，常常在心中涌起一片农家乐的亲近、安谧和温馨。夏阳酷暑时，父老乡亲不论男女老少，总是喜欢端着饭碗在苦楝树下边吃边聊天，天南海北，胡侃闲谈，那是最佳的佐餐小菜；午饭后的小憩，苦楝树下又是最佳的纳凉处所，那巨大丰满的树冠像一把巨伞挡住了炎炎夏日，热烘烘的夏风经过苦楝树绿叶的层层过滤，吹到身上已变得那样温柔凉爽。深秋时节，一夜寒霜洒过，树叶纷纷飘落，就连脆弱的枝条也落下许多，满地都是，捡树枝当柴烧乃是农家必备的课目，也聊以解决缺衣少食时代的柴火之乏。而在隆冬腊月，苦楝树的枝头只剩下一嘟噜一嘟噜的树果子，就如一串串饱满的葡萄，密密匝匝地挂满这一枝那一树，看着的感觉是心中沉甸甸的，似乎就是一个丰收充溢胸中。

苦楝树下的父辈是安逸闲适的，而于“不知柴米难、整日只知玩”的幼小吾辈来说，对苦楝树的最大感恩，那就是每当烈日炎炎的夏天，用长长的竹竿套上塑料袋，整日里赤膊专心地捕捉依偎在苦楝树上的知了，惊动得满树都是吱吱喳喳的惊恐，而这整天喊“知了”实不真正“知了”的小生灵一旦失足坠入那透明的塑料袋，便成为我们这几天最心爱的玩物，残忍地折断了它们薄如丝绸的翅膀，或用长长的白线系住它们的大足，让它们作短途的飞行或无奈的爬行，那是一种垂死的挣扎，但带给我们的却是无限的乐趣；最残酷的还把知了用火烤了当作美味吃，据说还香甜可口，美如田鸡；玩得累了，那就顺势剥光了那条遮羞的短裤，滑下苦楝树的河汊池塘，泡在水中，洗却夏日的燥热，也于此时记住了父辈们常常教导的顺口溜：“楝树花开，汰浴买棺材；楝树花谢，汰浴汰到夜”。其实楝树花开的时候，那是小姑娘们的节日，恳求我们这批小男孩们爬上高高的树杈，或连同树枝捋下满把的紫色花朵，或用柳条串起紫花编成美丽的花环，戴在头上，打扮新娘，而小伙们当仁不让地当起新郎，办起“过家家”的古老游戏，也就“老公、老婆”无邪地乱叫，闹得全村每一个角落飘荡起稚嫩的童音和爽朗的笑声，那种不知愁为何物的天真和活泼，打发走我们懵懂无知的童年。曾记得有一年，不知从哪儿刮起一阵风，供销社大量收购楝树子，据说可以制药，于是家家户户的大人也如小孩子捕蝉般地拿起竹竿，去敲打挂满枝头的楝树子，卖几个铜板以资家用。那时的村前田边，大人们都抬着头费劲地敲呀敲，而我们则拖着一只蛇皮袋，跟随着弯腰拾掇那满串满地的苦楝树子。倘若一不小心，寒风卷裹着沙石吹进眼睛，用手一抹，苦涩的汁液弄出一汪眼泪，而慈祥的母亲总是马上赶过来，用衣角沾着自己稠粘的口水，小心翼翼地擦去那委曲盈眶的眼泪。奇怪的是，那一冬，每一个小伙伴都竟然没有生冻疮，全能伸出一双健康的小手，这也是苦楝树的恩赐吧。

童年的记忆既是永久的，更是美好的。而于今，不论是城里乡下，总是很难寻觅到苦楝树的芳踪，只能在梦境中追忆苦楝树的倩影了。日前读到一首小诗：苦楝树有多苦/冬天，不知道/风是皮鞭/冰是刀/落叶的悲嚎/挂在枝梢/泪滴已风干/化作迎春的挂炮/等待，良久的思考/人生那一段冰冬的岁月/走完它，付出的青春年少/苦楝树在风中不停地摇呀摇/是朝新生招手/是向明天问好/该遗弃的已彻底遗弃/春知道，土地已把我搂抱。这首题为《招手》的小诗，也许正是我的心境写照。别了苦楝树，别了那童年既苦难又快乐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