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江南

金笛

与其说江南是一个地理概念，还不如说江南是一个人文概念。烟波浩淼的长江，恰恰隔开了大江南北两种气度、两种风格。生于江南的郁达夫先生却对北国情有独钟，曾写过一篇《故都的秋》，说江南的秋“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郁先生不愧为大家，寥寥数语，把大江南北的景色区分得那么清晰那么明白。其实又何况是南北之间的秋呢，它们整个儿的一年四季，全是南北分明、截然不同：北国若是铿锵大鼓，江南则是柔婉丝竹；北国若是色味皆浓的红茶，江南则是清丽的西湖龙井、隽永的碧螺春，界线全在于那条大江。

说起江南，许多小品式的即景立马浮现，天堂胜景、世外桃源，鱼米乡、佳丽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遍地绮罗、盈耳丝竹——而在不同人的心目中，又镌刻下不同的江南印象，婉约江南，风雅江南，小品江南。而作为“身在此山中”的江南人，如我，则更推崇烟雨江南，那种“杏花春雨江南”的感觉，缘于那些随处可见的水乡美景，在细雨飘曳中的小桥流水人家，在乌篷船诶乃一声驶过的绿苔河埠，在玉指如葱敏捷采莲女子的田田荷叶，在油纸花伞撑起一片鲜艳的幽深巷口，在戴笠披蓑农夫忙碌不息的精致农田，不经意间，烟雨江南就缠绵在你的周遭。

江南的春天似乎就整日浸在雨中。每年四五月，江南总有一片连绵不绝的细雨。丝雨连绵不断，梳理得却极其温柔，不打伞随处走上一圈，也只把头发衣角沾上一片薄雾般的雨星。正因这样，江南的男人在下雨天很少打伞，只是江南女人在这样的季节里看伞比看衣服还重，一如此时江南的花开，伞下江南女人的衣着和气质正好相称，轻淡如水，倩影如烟。江南的雨是随风轻曼地飘落下来的，犹如条条丝线细细地挂在树枝上、农田里、茅舍屋檐边，偶尔挂在路边行人的身上，也“吹面不寒杨柳风”般叩开心扉——应了那句古词里写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让这些雨再来得大点儿，便成了烟雨，雨点飘洒处，便激起一股似有若无的烟雾。江南烟雨不同于巴山夜雨，“西窗剪烛”的场景不常见，倒是有一番“浓睡不消残酒，却道海棠依旧”的味道，淡雅的，慵懒的，惺忪的，确实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那样无声无息地下着，下着，下着。

雨，是江南最诗意的注解。在雨中，江南托出了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水气氤氲，朦胧似梦。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呼吸着沁人心肺的花香，远远地将尘世的烦嚣抛离身外，人生烦杂，瞬间便会飞向另一个时空。若在雨中漫步，一步二步便来到了戴望舒凭窗听雨的小巷，即使你不会吟诗，此时片刻也成诗人。这飘洒的雨丝，夹杂着雨打芭蕉的韵味、润物无声的雅致，打湿了千百年流传的诗经楚辞，打湿了静默肃穆的古镇城垣，打湿了离人萧郎的千千情结。“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一幕的雨氲总是伴随着一帘的梦境、一腔的遐思。雨的缠绵，情的悱恻，无论是在色彩缤纷的花布伞下，还是在沐浴雨幕的踯躅路人，忽模糊忽清晰地抒发着雨中幽兰般的愁绪。而雨中的小镇，含蓄，细腻，犹如身处深闺的娴淑处子，透露洗净铅华的清新雅致，身处其间，烦乱终归平静，浮躁决然离去，且从容品味生活的甜蜜。

雨中的江南小镇，代表当然是浙江乌镇、江苏周庄，但我却情系家乡道墟，名声非蜚，却韵味独特。在湿漉漉的季节里，走在那沿河而筑的小街上，石板高低不平，大小不一，却全是磨出可鉴人的光滑；街边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水清澈，流水缓缓，河面被雨丝激起似有若无的涟漪；卖菜的小贩沿河蹲踞，与那小店的排门一高一低地相依，篮中乌油油的螺丝、绿茵茵的韭菜、白花花的豆腐、黄澄澄的霉千张，色彩是那样的丰富，又是那么的鲜艳，激起你的食指禁不住大动。最妙的是那停靠在埠头的乌篷船，每一个船舱就是一个小小的生意场所，岸上人弯腰讨价，船中人立身让价，空旷的河面也变得生动起来，而细细的雨丝就是这河中贩卖图的最好背景，也造就了江南独特的“清明上河图”。也许是清明将临，那亘古的石桥也变成了交易的场地，每一级石阶也是一个摊位，密密匝匝地摆满了菜篮子。河这边的讨价声刚落，那边的还价声即起，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此时的江南雨，恍惚就是那还价声的润喉物，使那种柔软的吴语越话更加柔软滑润，犹如唱着一曲缠绵的“越剧小调”。而最有情调的那是随处可见的茶室，一只老虎灶红红火火地烧着，高高矮矮的桌子边总围坐着戴毡帽的大老爷们，或是带着做完生意的惬意，或是纯粹消磨时间的休憩，泡上一碗酽酽的茶，弥漫的茶香与外面的雨丝掺和着。那终归不肯剃去胡子的当地“绍兴土师爷”，占据着茶室有利地势，兴趣上来了，便讲起“古”来，上至盘古开天劈地，下至街谈巷语，抑扬顿挫，平平仄仄，吸引了许多人耸立起耳朵，也夹杂着一串惊呼与笑声。那种恬静，那种闲适，那种忙碌后的和谐，那种雨幕后生动，全部诠释着江南烟雨的韵致。

又是江南烟雨时，却收起一番烦乱的心情，去聆听江南雨丝的倾诉，去沐浴江南雨丝的滋润，去品味江南雨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