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上看下来

金意峰

整个叙述过程是由他母亲完成的。

他难堪地坐在旁边，耷拉着脑袋一语不发。有时候他把头仰起，于是我看见一张与他年龄不大相称的三十多岁的愁苦的脸。

趁着他母亲沏茶的功夫，我问他，后悔了吗？

他说，后悔了。

以后还赌吗？

回答是，不赌了。

然后他又把头低下了。沉默。

他是我从前的学生。我跟他们家每个人都熟，熟了好几十年。我知道他父亲因为患肝癌早早地去世了，留下他和他母亲孤儿寡母地生活。他母亲这些年含辛茹苦地不容易，还多亏他一个远在温州做建筑包头的舅舅时不时寄点钱过来。他后来进了厂还结了婚，按他母亲的话说，总算了了一件心事，可以对他死去的父亲有个交代了。

但是接下来的情形忽然急转直下了。一年后他竟然和他老婆离了婚，确切地说，是他老婆和他离了婚。

你为什么要打她呢？他母亲红着眼圈问他。

他的眉毛迅速跳了一跳，她把家里的钱藏着掖着，死活不让我花。

他母亲叹了口气，声音像从腹腔里出来。那还不是为了你好，让你别再赌钱了，她说。
我认识他老婆。我好几次看见他老婆和他母亲亲热地紧挨着在菜市场买菜。她剪着短发，眼睛很大，笑的时候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所以我不明白，他有着这么好的老婆为什么不懂得去珍惜，还打断了她的腿？真浑，比从前做学生那会儿还浑。

我是一所中学的教师。十几年前师范毕业就开始教他语文。一晃十几年，不知不觉已人到中年。教出的学生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多。好些都成材了。也有一些越活越没出息，比如他就是。那天我把他和他母亲送出家门就断定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有一年冬天，我去人民路的为民粮站买米，恰巧碰到他母亲。他母亲是咬着牙奋力地蹬着一辆三轮车过来的，车上装着好几大瓶矿泉水。他母亲一边搓着冻红的双手一边笑笑对我说，她干这个送水的临时活儿已经好几个月了。她还说他儿子现在不赌了，学好了，一心一意呆在他的厂里做工。他母亲年纪比我大，人又瘦小，扛一塑料瓶矿泉水显得很吃力，我就过去想帮她一下。她摆摆手快活地说，不用，我很能做的。我也笑了，从心底觉得他有这样的母亲挺幸福。

可他竟然又赌了。有一次他母亲来找我，一见面眼就红了。她说，他还是赌，我儿子还是赌，再这样赌下去我就没什么指望了，他自己也没什么指望了。我劝她说，大姐你别急我去劝劝他。她说好，他最听你老师的话了。

于是我就去了他家。我对他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不对？你把你母亲的心伤透了。他像以前那样耷拉着脑袋一语不发。我还注意到她母亲的双眼红肿得有些发亮，显然是哭过许多回造成的。她始终用这双红肿的眼睛瞪着儿子，好像要跟谁拼个你死我活。

你知道吗？她喘口气说，你这样做对不起你父亲。

你知道吗？她又说，你父亲正在天上看着你呢。

他把头抬起有点惊愕地说，不会吧？

肯定在看着你。她固执地说。

他就真地朝窗外看了看。

他母亲继续说，你父亲唯一的遗愿是你好好地做人，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沉默不语。突然他站起身到厨房里拿了把菜刀，把手指放在桌上就要剁。他母亲慌了，一把抱住他，我也赶紧夺下那把菜刀。

他第一次流出了眼泪说，妈，我保证以后一定不再赌了。

他母亲也流出了眼泪，望着窗外的天空对他说，你的话你父亲是听得见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学生是在八年后。那天是他敲开了我家的门。我注意到他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他一坐下就是一脸戚苦的样子。我心里一惊问他出什么事了？他说他老母亲死了。我一下愣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说我是过来请老师吃大豆腐的（我们这里把办丧事请人喝酒叫吃大豆腐）。我喃喃地说，好，好。我的眼睛有点模糊，并且浮现出他母亲在寒风中奋力蹬三轮车的情景。直到他让那个女孩子叫我爷爷时我才醒悟过来，那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老了，满头白发了。

我到他家去。他跟我聊了一阵子话，后面还是跟着那个女孩子。他说他没有再结婚，按母亲的意思他领养了这个孩子，希望这样好好地生活下去。他说老师我肯定不会再赌钱了。说着他飞快地看了一眼桌案。桌案上并排摆放着两张遗像，他父亲的和他母亲的。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睛在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是从天上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