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城里

金意峰

每天清晨，我都要骑着自行车从东边赶到西边的，而今天不行。因为我在楼下怎么也找不到我那辆破得咣啷咣啷响的海燕。不过我想这样也好，人有时候是需要改变一下他长期以来根深蒂固的一些日常习惯。

所以我有点庆幸地连蹦带跳地跑出住宅楼。大约是因为秋天的缘故，当我漫不经心地沿着马路旁的行道树往前走时，感觉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阵清冷的风，这种感觉在有人从对面过来时尤其强烈。很少有人像我一样步行。各式各样的轮子在我身边滚动时就会裹挟着一股锐不可挡的寒气。轮子的主人们表情相似，一脸漠然。也有我看不到他们容貌的，因为车子往往一掠而过，像一团空气一样很快飘远了。

在这种时候，我心里总是很不舒服，脸上也有些不大自然。因为我感觉自己被孤零零地扔在马路上，就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婴儿，所以我站在路旁认真思考了片刻，决定重新选择方向。

这样我很快向左转，拐进了路旁的一个街心公园。清晨的公园里有一些人在孜孜不倦地锻炼身体。我看见有几位大妈在凉亭里拿着功夫扇翩翩起舞，一个红光满面的中年汉子在石径上吭哧吭哧地跑步，我还看见树荫下的长条椅上坐着我楼上的邻居王老伯。我跟这个老头不是太熟，平时大家都有事，见面顶多点一下头。所以我含糊地向他点一下头，打算溜掉，却看到他那双患了帕金森症的颤抖的手。我问他手好些了吗？他摇头苦笑说老样子。他忽然压低声音对我说，过几天他就回乡下。我这才想起王老伯是从乡下过来跟儿子儿媳住在一起的，我说，你这样怎么回去？他笑了，声音喑哑地说，乡下好乡下好。

这时候我想我其实是多么愿意陪着王老伯聊天，请他打消回乡下的念头。不管怎么说，这个有意思的老头是我在这个城市里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谁都不希望自己成为这个世界的陌生人。但我得走了，不能再听一个来自乡下的老头的叹息声了。我对他说，亲爱的大伯，再见了，必须再见了，我要赶到西边去上班去工作。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甩开我的衣袖，窘迫地笑笑，又开始沉默了。

于是我赶忙走向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时间显然还早一点，街上的行人因此不很多，大多数店面的卷闸门还关着，但早餐店前门庭若市，人们在抓紧进食。花店里的娇美的女主人把一盆盆鲜花摆在门口。一个报摊主正在接过投递员送来的早报。两三个超市营业员在卖力地擦橱窗玻璃。声音洪亮的洒水车从我身边跑过，差点打湿我的裤脚。一个系着白围裙的男人努力地蹬着三轮车，车上驮着瓶装的农夫牌矿泉水。街角处，环卫工人在皱着鼻子泼水驱赶垃圾房里的蚊蚋，路过的行人于是被感染似地纷纷四处逃散。我还注意到一家大型商场的大理石台阶上卧倒着一个残疾儿童，他的肮脏无与伦比，但他面前一溜一溜的粉笔楷书洁白无瑕。时间尚早，他的身旁缺乏围观者，这使我可以无所顾忌别人的眼睛，轻松地扔几个硬币，然后像做完一件事一样满意地走开。可是现在我感觉身后有两双眼睛紧盯着我，在发出誓死般的光芒，我感到他们同样肮脏的双手就是两把悬置的手枪。于是我慌忙掏出两个硬币，一人一个，然后做错事一样拔腿就走。

当清晨的阳光穿透城市的大街小巷时，我像一只蜗牛一样还在慢慢向西边靠近。棋牌室烟酒行拉面馆烤鸭店时代商场摄影中心发艺沙龙……在我眼前闪亮登场缤纷亮相。相比之下，我就更是一只蜗牛了，甚至还不如一只蜗牛。这种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很无奈，因为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变得高大变得洪亮变得鲜艳，随便一阵风就能把我像树叶一样从这个城市里刮跑。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早年的两句诗：大街寂寞／人类寂寞……想着想着我有点后怕起来。好在这时候有一辆出租车轻柔地滑到我的面前。司机缓缓地摇下玻璃，狐疑地寻找我的眼睛。我想他是误会了，为了澄清这种误会，我赶紧摇摇手，我还点头朝他微笑，希望他能记住我这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