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深蓝色的天空中,24颗星星在那里闪闪发光……”这是上海多伦路上“左联”纪念馆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场景,那些星星是“左联”中最有成就的作家,寓示他们的人格、作品将与日月争辉,永远闪耀在祖国的文学天空。望着那些星星,人们会惊讶地发现,其中一颗明星是从上虞下管大山中冉冉升起,他就是上虞乡贤徐懋庸。
一
徐懋庸,1910年12月6日出生于上虞下管方山村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父亲徐金木靠做蓖匠苦度光明,生活十分困难,六个孩子中有三个送进了县城的育婴堂。
徐懋庸从小聪明好学,刚满5岁进方村小学读书便显示了非凡的天赋,读高小二年级时,一次老师上国文课,他却在看《新华春梦记》,老师问他书名什么意思?他竟对答如流,使老师大为惊讶,被人们称之为“神童”。由于交不起学费,他无钱上中学,便跟着父亲到“大岚山”顶的山区里去贩卖和修理纱筛,一边做生意,一边带着《唐诗三百首》津津有味地朗读。
1923年初,下管“真五房”新办了一所鹿溪小学,校长徐用宾是他小学的老师,十分赏识他的才华,就聘他担任教师,时年他才13岁,比学生年龄大不了几岁,人称“小小先生”。在四年的教书生涯中,他坚持每天写日记,至今上虞档案馆还保存着他14岁时写下的200余篇日记真迹。
1925年春,上虞一批进步教师组织了“青年协进社”,文化界名士胡愈之办起了上虞第一张报纸《上虞声》,徐懋庸在报上发表了不少文章。1926年,他受叶天底影响,开始参加革命活动,还负责编辑《南针报》,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他到慈溪工作,秘密编辑上虞《石榴报》,后遭国民党通缉,被迫离开故乡。
二
1927年徐懋庸来到上海,化名余致力,考入了勤工俭学不花钱可读书的上海国立劳动大学,三年的学校生活,使他学会了法、日、英三国外语,1930年学校毕业之后,到浙江临海田浦中学任教,他利用课余时间开始翻译法国罗曼·罗兰的《托尔斯泰传》。
1933年春天,他第二次来到上海,正值“左翼”文化运动方兴未艾,在鲁迅的旗帜下,大批文化精英正在利用上海这块特殊的地域,以文学为投枪匕首,猛烈抨击国民党反动政府,为正义和进步而呐喊,徐懋庸正好赶上了这个潮流。
但由于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生活十分艰难,幸亏有老乡胡愈之的帮助,才使他在上海立了足。
徐懋庸崇拜鲁迅,在认真揣摩学习鲁迅的为人为文的基础上,开始模仿鲁迅文风,写起了杂文,由于他独到的悟性,杂文写得颇有鲁迅风度,从而开始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
徐懋庸的杂文与评论引起了鲁迅和上海“左联”的关注,1934年春,徐加入了“左联”,鲁迅时任“左联”委员长,徐正式成为鲁迅麾下的一名文化战士。
不久,徐懋庸选为“左联”常委,担任宣传部长,第二年春天,23岁的他又担任了“左联”书记。
自此以后,徐懋庸与鲁迅关系日趋频繁,得到了鲁迅很好的爱护、器重和培养。1935年3月,徐懋庸出版《打杂集》,鲁迅专门为其作序,这在上海文坛的青年作家中是难得的殊荣。
从1933年11月到1936年8月,徐懋庸写给鲁迅的信共有60封之多,鲁迅给徐的信也有50多封,从中可见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1936年2月,由于种种原因,“左联”解散了,内部还发生了“两个口号之争”,一是周扬等提出的“国防文学”口号,一是以鲁迅为代表提出的“民族革命战线的大众文学”的口号。在这场斗争中,徐懋庸凭着鲁迅对他的信任和爱护,竟急不择言地给鲁迅写了一封信,陈述了自己对某些人与事的看法,由此冒犯了正在生病的鲁迅,鲁迅误以为徐懋庸是周扬的人,便很快写了一封《答徐懋庸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的信,于8月15日发表在《作家》杂志上,这样两人的矛盾便公开化了。
那时候徐懋庸尚不过是26岁的青年,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了这位恩师鲁迅先生,他又惊又叹,唯一的办法只能等待,等待有朝一日当面向恩师解释,以求得他的谅解。
不料两个月之后,鲁迅与世长辞,听到消息后,犹如晴天霹雳,徐懋庸惊得目瞪口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尖锐地摆在他的面前:该不该去参加追悼会?有朋友劝他不要去,恐会受到群众的冲击和羞辱;但如果不去,岂不是真的受人以柄,误认为这个“小绍兴”如此绝情。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他决定去,并展纸写了一副挽联:“敌乎友乎?余惟自问;知我罪我,公已无言”,16字的挽联写得是那么的悲伧、无奈。
三
徐懋庸在上海的处境极为困难,便决定去党中央所在地延安,弄清楚两个口号的是是非非,自己到底错在何处?经过一番辗转,直到1938年才到延安。5月23日,毛泽东接见了徐懋庸,徐把事情原原本本作了汇报,时间长达一个半小时,毛主席听后作出这样的结论:
两个口号的争论是革命阵营内部的争论。同时毛泽东批评了徐对鲁迅不够尊重,批评他不该写那封信,同时也指出鲁迅的有些话也说得不一定恰当。
事情有了结论,徐懋庸非常开心,毛泽东分配他在延安抗大教哲学,这年夏天,他加入了共产党。
在抗大4年多时间里,徐懋庸除工作外,还编写了《社会科学概论》等教材。
1943年初,彭德怀和刘伯承力荐他去晋冀鲁豫边区担任了文联主任,他带领了全体文联干部深入到农民群众中去,创作了一批真正的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同时还负责主编《华北文化》,注释了鲁迅《阿Q正传》和《理水》等书。
解放后徐任武汉大学秘书长、副校长、中南军政委员会教育部副部长等职;1957年被打成右派;十年浩劫中又被打成“反革命”;1977年2月7日,67岁的乡贤带着满腹才华和无穷的遗憾终于踏上了不归路;1978年12月,魂归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
四
徐懋庸是从上虞下管大山中走出的一位现代文学家,满身散发着虞山舜水的乡土味,血液里流淌着故乡人那种特有人文的基因。
徐懋庸虽然满腹经纶,是个早慧早熟聪明绝顶的杂文家,但为人处世智商实在不高,太直、太真,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
凭心而论,鲁迅开始对他不错,如果换一个人,或许会把他俩的友谊演绎得山高海深、气势如虹。“大树底下好乘凉”嘛!可是他不但没有抱住这株“大树”,反而得罪了鲁迅。
1961年冬,他曾经带着小儿子克洪、小女儿延迅回过上虞。那时正值困难时期,到了下管有人问:“这是谁?”他对儿子说:“告诉他们是右派分子徐懋庸。”一个人谁不想光宗耀祖?何妨这时徐懋庸已摘了帽。可是他就是这么透明。
最典型的要数与周扬的关系,公正地说,周扬有负于徐懋庸:原本徐与鲁迅的关系很好,是因为周扬才使他成了替罪羊;事后,徐赶到延安,毛主席听了他的汇报后,作了英明的裁决:两个口号是自家人打内仗,既肯定了鲁迅,也肯定了周扬。当徐要求入党时,请周扬作他的入党介绍人,却遭到了周扬的拒绝。“文革”中,周扬作为“四条汉子”被打倒了,造反派想叫徐揭发周扬,但徐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他在交代中把毛主席原话写了出来。那是什么时候?他这样写,岂不是“为周扬翻案”,是明目张胆“攻击毛主席”,是百分之百的“现行反革命”。
后来不得已,徐又写了《关于我追随周扬,攻击鲁迅,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路线的罪行的认罪书》,但还是一口咬定没有“捏造”,并将认罪书的时间“1967”错写成“1697”,相差近300年。是有意还是无意?是戏弄还是讥讽?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此话不错,对于徐懋庸的悲剧人生,他年迈的老父徐金木似乎早有所预料。
1953年,徐懋庸曾罢过官,此事传到老父亲徐金木的耳朵里倒觉得并不奇怪,他说:“下管这个地方,土浅水清,培养不出大树,大风一吹,难怪是要倒的。”
1957年,徐懋庸被打成了右派,父亲此时90高龄,已耳聋眼瞎,他有点激动地对儿子说:“听说你原来当新四军,我也觉得光荣,但是后来又听说你当了右派,右派不就是中央军吗?我家的人,怎么可以去当中央军的!使得我靠你寄来的钱吃饭,也不舒服。你现在还是中央军吗?不当了,那就好!”
1963年冬,徐懋庸第二次回故乡,这时他父亲还在,曾苦口婆心地对徐懋庸说:“你的城府不够深,个性执拗,常常会惹麻烦,千万要当心。”
父亲不是一个哲学家,也不是一个预言家,但徐懋庸的人生经历却不幸被父亲言中。父亲用朴实的语言说出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方山水养育一方人。
追溯历史,下管是出了名的文人乡,耕读传家源远流长,素有“穷秀才、滥举人、秀才多的打篱笆”的说法,文人中出过不少“芝麻绿豆官”,但高官者不多,明朝徐学诗算得上一个高官,官至监察御使,也因秉性耿直而与奸相严嵩抗争,最后惨遭奸相报复,锒铛入狱,削职为民。
下管这个地方,正像徐金木老人说得那样,管溪水很浅,山上的杂木宁折不弯。生活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地域,其地缘、人文、地理特性对生活于斯的人一定会烙上深深的印痕。
令人欣慰的是,这位从下管大山出来的现代文学家,虽然白璧有瑕,但他毕竟是一块璧玉,是一位值得人们敬重的乡贤。
今天故乡专门为他建立了纪念室,这是故乡人民对乡贤表达的一份心意。如果乡贤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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