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我会翻翻孩子的书,那些充满亲情的童谣会时时撞击我的心灵: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又有团子又有糕……这清脆的童声仿佛初夏晨曦中一缕清丽的阳光,透过氤氲的河面,照射进我最深的那一层心田,恬淡而温软地抚慰着我的灵魂。
它让我们想起从前的日子,那种为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重复,但却永远不曾写进历史教科书的日子。多少年了,他们在这种乡土温情中长大,又把这种温情传递给自己的后代。它延伸了我们的生活,也延伸了属于大众那绵长的记忆。
童谣,只是民谣的一部分。民谣,是—种特殊的文化,是一种民众的智慧,来自于民间,又相互口碑相传。民谣,记录着群体的喜悦与哀怨、自得与黯然,以粗粝的方式显现了民众的生活本相。一首首民谣,宛若一桢桢古朴而略微泛黄的黑白照片,折射了时代与社会的纹脉。
生活在一个城市,就有一个城市的民谣,当我如一条鱼沉浸于城市的心脏之河时,有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寻觅着追溯着村野间渐渐疏淡而渺茫的细流——民谣。
民谣,是早晨,不是下午茶
海头百姓苦难熬,做人好比沙头鸟,
潮水一来心发跳,年年搭舍年年逃。
—— 《海头人家》
这首民谣盛传于我的老家杭州湾畔,我在我的文章中多次引用过,只那么短短的四句,于我的笔端且会流驻—大滩墨水,于我的心海会激起难以平伏的骇浪。记得父亲在时,他经常跟我讲“海啸”的故事,大海就像一头难以驯服的猛虎,稍不留意,便会跃过海塘,张牙舞爪地猛扑进来。有一年,临近八月十八大潮汛,海风长啸,海浪长击,瞬然间,堤塘垮了,整个虞北平源恣肆汪洋,老家的许许多多人开始逃难,父亲弃下所有家当,只挑着一付筴箩担,里面蜷缩着两个小孩,一个是我哥哥,一个是我,那时我两岁。二、三十年前的虞北,那时基本上还是大片大片的草屋,大水从处处漏风的后门里进来又从前门里出去,人怎能经得住水淹呢?于是,捍卫生命的权力只有一个“逃”字。另一首民谣似乎也同样印证了这样一个字:“盐民像只沙头鸟,全套家财一担挑,东坍往西逃,西坍往东跑。三天日头土如霜,三天落雨泪汪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沥海、盖北一带靠海的许多民众曾经都是盐民,他们秉承了勤劳、坚强、质朴的特质,但在无法预料的险恶自然面前,其抗衡的能力又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不是我太无能,实在是敌人太强大”,我莫名地想起这样的话,我想方设法寻找着为那民谣开脱的理由。是啊,那“敌人”一直是我们降服的目标,不用说那到处挖出“獾猪洞”的堤塘已筑起钢铁长城,不用说那布满野草的淤泥地已建起了外海码头,也不用说,那广袤无垠荒无人烟的海涂已成为一个城市经济腾达的引擎。
民谣,就像农民淳厚的脸,火热的心,不是遮盖布,而是照面镜,它让我们记住曾经的历史,里面有辛酸、有苦楚、有无奈,却是生活的真实。崧厦的蔡林村在历史上是有名的渔村,一样的毗邻海边,一样没能改变生活的命运,流传的民谣这样说:“蔡林蔡百家,日日夜夜扌可鱼虾,扌可来鱼虾别人家,自吃三餐豆腐渣”。艰辛劳作换来的是两手空空。同一片土地上,却岁月之河已令人无法预料地托起了一个誉满海外的中国伞城,一年一度的中国伞节让这块土地似百舸浩荡、如朝日红艳。有一次,一位制伞企业老总无意中说到这首民谣,竟很激动,他说,这就是推人前进的不竭动力。
这样的民谣,是可以振作生命的活气的。民谣,是早晨,不是下午茶,早晨是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是清新的样子,是神采飞扬。我们要让我们的城市在千年长途的风霜满面中有少年精神,在朝九晚五的风尘仆仆中有“知耻而后勇”的胆魄,那么,就让我们记住民谣吧
民谣,一声声婉约的呼唤,带着一点儿野趣
我记得小时候,走在田塍小畈里,经常可听见锄土撒播的男男女女说得一句接一句什么“男求女,隔座山;女求男,隔层纱”;什么“鱼挂瘦,猫引瘦,鲜花插咚牛粪里”,脆生生的,说完了抛过一阵朗朗大笑。这些便是所谓的乡俚谣语。或许,一般读书人对于这种民谣大多视之为鄙俚芜杂,尤其是所谓的知识阶层觉得乡野与市井之音不很清雅可听,“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反映出文人趣味与民众精神的隔阂。然而,作为乡土社会朴素意识的民谣却有其独特而广阔的原野,能像时下的流行歌曲、校园民谣一样传唱于街头巷尾,以其原始的形态点缀着民众的生活。
譬如说爱情,在《诗经》中是羞敛的,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唐诗中是隐喻的,如“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在宋词中是晦涩的,如“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什么都没点破,能意会的只有自己。而民谣呢?民谣里既有婉约的呼唤,又有大胆地表露,更带着村野樵夫相映衬的野趣味儿。一首《送侬哥哥做纤绳》便是这样:
月亮荡荡,嫂嫂河头汰衣裳,金圈跌落界墙下,
撑船哥哥捞起还还我,明朝过来坐坐,
请侬吃格金柿橄榄白糖茶,未知侬姑娘哪一家,
前头一枝沙朴树,后头一枝葡萄树,
葡萄树里一根绳,送侬哥哥做纤绳。
在信息资讯相对闭塞的农耕社会,情窦初开的女人却依然有一颗飞翔的心,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没有代步的车,怎么办呢?就一次次地向外传送“暗波”,一次次地“投石问路”。听到这样的爱情民谣,我似乎就能想象出这样一个女子,入夜难眠,隔着帘布踮起脚尖望着水波漾漾的月光,想象着心上的人摇着船儿过来……不管怎么说,那时的女性确实有着过多的情感饮渴和心灵苦闷,底层的真实情感便由民谣不知不觉间浮现出来了。上虞小越一带流传的一首《对哥》更是现出了痴情女人一颗发烫的心:“滚水敷脸难落手,石板雕花难起头。滚水敷脸掺冷水,石板雕花看纹绺。砻糠搓绳难起头,我向姐姐难开口。砻糠搓绳用棉兜,我劝阿哥托人求。”这里头的感情,好像老酒一样,味长而醇,语语从肺腑流出,可谓是说得掏心掏肺,在茫茫人海中,两情相悦实在是一种机缘,“女子”对“他”流露出的是活脱脱的一双“望穿秋水”的目光啊,从这而言,民谣是不死的心灵,是永远的不麻木,永远的感动,永远的人与人心的相通。汤浦一带流传的民谣《四月种田心花开》更能窥见“女子”的“大胆”与“可爱”了。“四月种田心花开,廿岁小姐送茶来,紫铜茶壶银镶盖,大红罗帕包杨梅。我吃得侬个茶,我吃得侬个梅,好心好意要好报,侬要啥西我送来。你送东西我不爱,有情有义夜头来,轻手轻脚上门来,条帚支门蛮好开。”一首首情爱民谣,一首首情歌对唱,像明月那样明白,像竹筒那样直畅,中间有美丽而多情的女子面影在晃动。
民谣,一本田野里的书
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歌以抒情,剧以寄意。而民谣,虽说也有除了博得民众一笑后无啥意义的,但,相当多的民谣一样寓蕴着“诗教”的内容,有民众对生活哲理的总结、有乡土社会约定俗成的劝勉、有孩子认识世界的指引。比如:
曹家堡有个曹阿狗,
田买九亩九分九厘九毫九。
上种红菱下种藕,
田塍边里排葱韭,
河坎边里种杨柳,
杨柳高头延扁豆。
大儿子,又卖红菱又卖藕,
第二儿子卖葱韭,
第三儿子打藤头;
大媳妇,赶市跑街头,
第二媳妇净头戽水跑河头,
第三媳妇劈柴扫地搬碗头。
这是流传在梁湖曹家堡一带的民谣,如此红火的家庭生活场景,为人们树立了一个现实的榜样,眼热心动之余,人们何尝不会以之作为自己的目标呢?不管这个“曹阿狗”是真是假,我想,这实际上是普通民众的生活寓言、生活态度、人生观念、道德取向的一种集合。
在民谣里,也有一种自嘲。于劳作的闲暇,他们以游戏的态度看世间万物,人生纷纭,看自己也看别人。这里面有对滑稽世相的戏谑与作乐,也有豁达中透出无奈的自嘲与幽默。我们小时候都耳熟能详的一首《白头翁做窝》多少也带有这种味道:“早晨做窝露水大,且等晏昼暖和和。晏昼暖和日头猛,且等夜快夜风凉。夜风凉,蚊虫多,待等明年再做窝。”这里的“白头翁”指代谁都可以,尤其是大人们眯起双眼走到贪懒贪玩的孩子面前念念有词时,这时,又不仅仅只是一种自嘲了,孩子们都会掩饰不住地笑出声来,但笑过之后一定会留下“改过”的记忆。
很多民谣是属于孩子的。早在摇篮里,农村里长大的孩子就被民谣亲抚着、滋养着。“斗斗虫呀飞,麻雀剥剥皮,酱油蘸蘸好东西,吃得嘟呀嘟呀飞得去”;“一箩麦,二箩麦,三箩开始打荞麦,噼噼拍,噼噼拍,噼拍噼拍噼噼拍”……这一首首民谣,可能捉摸不出有什么内容,但那种朗朗上口的韵味,那种又实又虚的形象,以及伴随着说唱者眉飞色舞的神情,真让孩子着魔似的喜爱。稍大一点,孩子的民谣融进了知识,像《跳绳歌》,“马兰花开二十一、二十二、二三、二四、二五六……”学龄前孩子一边做着跳绳的游戏,一边启蒙着数字的概念。更有许多总结着各种生活常识、自然现象的优美民谣,其间没有程式化的枯燥说教,飘荡的是陶然之乐:“萤火虫,夜夜红,点起一盏小灯笼,飞到西,飞到东,好象星星满天空”《萤火虫》;又如“油菜开花黄似金,萝卜开花白似银,草籽开花满天星,大豆开花黑良心,蚕豆开花齐头形,小麦开花摇铃铃,蒲子开花夜新鲜,扁豆开花九莲灯”。
《花儿歌》
那些儿时熟稔的民谣,尽管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一忆起,总会令人滋生带露的无限鲜洁。民谣是朴拙的人心苏醒、是离我们心灵本身最近的事情,是从平庸、浮华与困顿中,醒过来见到自己的真身
岁月,依然在乡村的原野上奔走,而许多的农民及农民的后代已走出了那片亘古的土地,大开放、大流动的社会让他们学会了普通话,甚至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却于不知不觉中,淡忘了方言,淡漠了或根本就无法知道依附于方言之中的民谣。
远去的民谣还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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