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峪关的黄昏

陈荣力

车出天水，经兰州、过武威、越张掖，循河西走廊一路向西。虽然两天长途颠簸的疲劳昏沌和十月戈壁的干燥单调，如一把无形的挫刀，挫削着我们初涉丝绸之路的新奇和亢奋，以至连一路陪伴西行的祁连山脉间那峥嵘偶露的雪峰，都不再引得众人的惊诧与喧哗。然而当期待已久的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真的将要出现于眼前时，激动和亢奋仍如初春泛滥的湖水，在整个车厢铺张、涌动开来。如果河西走廊是一条逶迤腾挪在茫茫戈壁中的苍龙，敦煌和嘉峪关毕竟太如苍龙的两颗眼珠了；如果丝绸之路若一卷编纂书写于边声胡尘里的史书，嘉峪关和敦煌委实酷似史书中的序或跋了。

其实对于嘉峪关，我已无数次地在情感和想象中，亲近过、触摸过。这样的亲近和触摸来自于“秦时明月汉时关”、“一片孤城万仞山”的雄浑、沧桑所滋长的诱惑，更来自于“黄沙万里白草枯”、“古来征战几人回”的悲壮、凄美所衍生的拷问。在我的亲近和触摸中，呈现于眼前的嘉峪关应该是这样一幅画面：黄昏时节，灰黄空旷的天空中，夕阳如一团巨大的金球放出一片苍茫的光泽，一座高大巍峨的城楼连绵着一列左右伸展的城墙，挺拔孤立于苍茫光泽笼罩下的戈壁。风从戈壁的深处席卷而来，吹着城楼和城墙上已辨不清颜色的旗帜，猎猎作响。城楼后，一条蜿蜒的土道伸向远方；城楼前，大片昏黄的尘埃随着夕阳光泽的黯淡慢慢散去。此时，有尖锐单调的羌笛，从城楼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有苍凉古老的歌声，在城墙上悠悠沉浮——

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有意要为我的亲近和触摸作一个兑现。将到嘉峪关，车竟出了故障，待急急地排除故障赶到嘉峪关时，天色真的已近黄昏了。

深秋十月的戈壁黄昏，天并没有如我想象中的灰黄，夕阳的光泽也远比我想象的要明亮和透彻。夕阳明亮和透彻的照射里，一座巍峨雄壮的城楼，不，岂止是一座城楼，简直是一座巨大的城堡、一座宏伟的关城，突然间便伟岸雄峙、昂然屹立于我们的眼前。几乎不约而同，我们都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这是一种怎样的雄峙和屹立啊！但见戈壁之上、峰峦之间、天地之中，一座雄关，一座漾溢着岁月的鲜活和神秘、焕发出生命华美和庄严的雄关，如天降屏障、似拔地峭壁，那么骄傲、那么气宇轩昂、那么不可一世地伟岸雄峙着、昂然屹立着。这样的伟岸雄峙、昂然屹立，其气概和震撼是极难用言语和文字描绘表达的。或许我只能说，苍茫荒芜的戈壁因了这座雄关的伟岸雄峙，顿消乖戾、狂狷的野性；逶迤绵邈的祁连因了这座雄关的昂然屹立，矮却三分高傲、壮硕的身躯；空旷古朴的天地更因了这座雄关的伟岸雄峙和昂然屹立，平添诸多寥廓和峥嵘。及至走进嘉峪关城，我才恍然明白，想象原来是多么地苍白和肤浅。周长７３３米、高１０米、面积达３３５００平方米的嘉峪关，其规模和气势，又岂是我仅凭阅读故人的诗句文章和游历其他关隘的印象经验所能亲近、所能触摸。

建于明洪武５年（１３７２年）的嘉峪关，位于万里长城西端的终点，因地在嘉峪山麓，故名嘉峪关。嘉峪关雄峙于祁连雪峰和马鬃山诸峰之间，地势险要，巍峨宏伟，为河西走廊的第一隘口。其整个建筑呈梯形状分布，由内城、外城、城壕三大部分组成，除东瓮城、西瓮城等城楼和垛墙等外，关城内更有文昌阁、关帝庙、戏楼、游击衙门府等建筑。在长城沿线几十座关隘中，嘉峪关建筑之雄壮、气势之开阔、疆境之浩荡无出其右，因此自古以来便被称为“天下第一雄关”。相传当年建关城时，匠师计算用料不可思议的精确，一座关城少说也得用砖几十万块，俟竣工时那多余的砖恰好只剩一块，此砖迄今尚存于西瓮城门楼后檐台上。或许这只是传说，但这样的传说，却分明让我们在雄壮和宏伟里，领略了嘉峪关别一番美妙和精致。

因为黄昏，嘉峪关的游客已颇为稀少。当我们辗转来到西瓮城楼时，极目远眺，黄昏里的戈壁恍如一轴摄魄夺魂的油画，强势咄咄地定格在我们的面前。夕阳已不再如刚才的透彻，一望无际的戈壁上，那一层熟稔了的灰黄，由亮而混，由混而暗，愈远愈深。没有车来人往的骚动，也没有鸟过兽奔的慌悚，除了沙砾还是沙砾，一切都恍如陷入混沌未开时的荒凉和静寂。风偶尔不知从哪个地方吹来，不大，却分明让人有了一层尖尖的寒意，只有远处夕阳的折射里，闪烁着一片耀眼光斑的雪峰，才使人想及岁月的亘古和时光的倏忽。面对此情此景，沧桑和感慨不由得油然升腾。关于嘉峪关、关于河西走廊、甚至关于丝绸之路，实在有着太多的历史和故事。而太多的历史和故事，如今已如一部由烽烟和马蹄漆封的史书，不忍再让我们作肤浅的阅读和翻动。因此站在黄昏里的嘉峪关城楼上，我更愿意想起的是一则“燕击关门”的传说。相传，嘉峪关建成以后，关城内有一对燕子，早出晚归飞到关外觅食。一天，也是黄昏时节，那对燕子从关外归来，不料得到敌骑欲入侵消息后的守关将士，已早早紧闭了关门。燕子飞不过高高的城楼，于是那对燕子便接二连三、轮番用身子撞击厚厚的关门，直到双双在血迹斑斑中倒下死去。迄今关城内尚留着一块燕鸣石，若黄昏时节贴耳静听，听得见那对燕子悲怆的啾鸣。当无数的游客站在燕鸣石前时，我想很多人都会想到，那“燕击关门”举动，该是一种怎样的悲壮、坚毅和顽强啊！因为关内有“子在巢中盼母归”的乳燕在不竭的呼唤，因为关内是一生一世都不离不弃的故土和家园。

黄昏正在悄悄地退去，暮霭不可抑制地掩漫上来。当我登车离去忍不住又扭头回望时，刹那间怦然心动：黄昏和暮霭中半沉半浮的嘉峪关，远远地望去，恰如一只又一次离地起飞的燕子，那高高的城楼是燕子昂扬的头颅，那左右伸展的城墙是燕子翔动的翅翼。我由衷地为自己的惊喜发现，而深深感动。最平凡的和平也比最伟大的战争，来得美好和动人。当烽烟和马蹄、当兵戈和胡尘一切都远去以后，国泰民安中的嘉峪关，无疑应是千里戈壁上一只飞翔报春的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