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陈峰,便有了这般烙印:他的相貌既不像养尊处优者,也不是没有福气的人。那满脸的青白气息,只证明是他灯下用功的痕迹。
几经交往,我觉得陈峰那洋溢着的睿智,深远灵异的目光,冷峻的面颊,整饬的头颅,敏感的神情,无不在透露他的机智。尤其是在读遍其书其画其印之后,我才真正懂得什么叫书如其人、画如其人、印如其人。窃以为,书、画、印三者如其人,该是技艺达到了相当火候与境界时的人艺合璧。
一
陈峰学书法,缘起于高中之时出黑板报。出黑板报,字须整洁漂亮,且要会画插图。插图一画,便引发了他到宣纸上画图画的兴致,而画图是要落款的,于是陈峰学写书法的趣味从此勃焉。
一次大胆的尝试,一个灿烂的微笑,一个熟稔的动作,都可以作为生命中意想不到的起点,它能带来的远远不止于一点点喜悦和表面上的报酬。对于学写书法,陈峰可谓痴迷,即便是1983年12月参加工作以后,陈峰依然恋着书法艺术,且一天都没停掇过临池挥毫。著名心理学家、哲学家威廉·詹姆士说得好:“播下一个行动,你将收获一种习惯;播下一种习惯,你将收获一种性格;播下一种性格,你将收获一种命运。”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陈峰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艺术。当南京艺术学院首届书法大专班开学时,他毅然辞去了当时年收入上万元的工作而去了南京。父母的不解,世俗的流言,似乎都未能改变他铁打的初衷。这般命运,岂非性格使然?
陈峰时常对同行说,师法不可单一,古人的、今人的碑帖都要学,只要对自己有益,就要实行“拿来主义”,当然要研究怎样学的问题。历史上的各种书风、流派,不要轻易排斥,他们历经千年才有如斯地位,这其中定有道理,所以一定要去深入、去挖掘,只有这样才能有所得。一本《怀仁集王羲之圣教序》,陈峰临习了不下百遍,对于魏晋、唐宋先贤的法帖,秦汉的碑版石刻,二王、苏东坡、黄山谷、米南宫、徐青藤、赵之谦、康南海、徐生翁的作品无不深入研习、悉心揣摩。求学南京,于陈峰言之,似乎向他“打开了一扇扇新的不知道的世界的窗户”。而在马士达、庄天明、张铁民等先生的指导下,他更是如鱼得水。这些先生或长于创作,或精于理论、或饱于学问,他们无论是在艺术思想还是表现手法,以及对传统的认识理解把握上,都有独到的见解,这给予了他很大的启迪。加之南京是六朝古都,江左文化的汇集之地,丰富、坚实的历史文化积淀和良好的艺术氛围,给他的艺术注入了新的血质,形成了他独特的审美个性。
学成归来后,陈峰以其殷实的艺术底气开始了他新一轮的艺术创作。然而,他清醒地知道自己并非什么艺术大家、书法大师,再说人们的艺术情趣培养和国内艺术市场的真正启动都有待时日,亦就是说,自己要凭目前的艺术创作维持生计,那是无法想像的。于是为了生活更为了艺术,他同时开始了经商生涯。那些年里,装潢生意,他做过;广告活儿,他揽过;手机买卖,他也干过。经商的苦涩,他尝得并不少,有时,他还暗暗滴过泪,然而,为了自己钟爱的艺术,他觉得自己什么艰难困苦都能承受。
在常人看来,经商之人大多难耐寂寞,浮躁得很,然而,骨子里依然是文人的陈峰,其心境却出奇得安静。如果说,喧嚣只属于白天的凡尘的话,那么,静心便会在晚上与陈峰不期而遇。对一个从事艺术的人来说,静心与否,时间是最好的见证者。要知道,你把时光交给潋滟的水,水就会为你升腾诗情,为你开阔胸怀;你把时间交给艺术,艺术就会给你回应,就像你在大山里喊话,大山总会给你余韵悠长的回音一样。每每坐在创作室里,那书那画那墨香,滋润着他那一天劳累带来的干涩的眼睛和情绪,如沙漏般的思绪凝固着,空白着。一画一世界,一物一太极,当摆脱了心为形役,从繁杂中抽身,注目一下艺术之事,就会发现一个圆融、安谧、自足、灵妙且变动不居的世界,给人以深深的滋养,对被事务所累所烦的陈峰实在有着强大的消解力。就在这样的夜晚,在这般心境的陪伴下,陈峰的艺术创作如攻城掠地,了无阻滞。
二
《大学》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知止”,就是志有定向,妄念不萌,外念不摇,以泰然的心情,一步一步地去做事,不急于求成,不躁而偾事,在纷杂的外物、妖娆的尘世之中,求一颗安定之心。以“知止”为始,方能以“得”为终。谁能想到,陈峰竟没有一些商人的流习,他与扑克、麻将无涉,与舞厅、桑拿无关,且不喜无谓的闲聊应酬。何以如斯﹖陈峰实在是太专注于艺术了,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做与艺术无关的事。他私下里对朋友说:“门外的繁华不是我的繁华,我是过室内生活的人,一直很安静。”这无疑是寂寞的表现,是一个人心中有激情而表面平静如水的寂寞。他不把寂寞当包袱,而是当成书画中的“运笔”。在斗室,他真正进入解衣盘礴的最佳状态,深深陶醉在艺术创作之中。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陈峰虽操着斗室重墨,却不事丹青的炫耀,而意在写生活、写思想,他的书法已经进入了写心的境界。
书法个性风格的独特,首先是创造思维的独特与审美感受的独特,具有超凡的思想蕴涵,脱俗的气质性情,才能从同一事物、同一碑帖中用自己的眼睛发现别人缺少发现或尚未发现的东西。陈峰不正得益于他的“别具只眼”、“慧心独运”吗﹖观陈峰的书法,览其形迹,因其朴陋荒率,使笔如信马由缰,乍看,既不像是“传统派”,也难划入“流行风”,故难入时流。然而,有辨别地深察一番、考究一下,怕能蓦然发现,这是一种介于“传统”与“流行”之间自成一格特质的书体。如果有人“不解”,这“不解”之处,或许正暗示着陈峰对书法艺术本质的“理解”和对风格谋求抉择的冷静与智慧。冷静,表现在当好些崇尚传统的人把“遵崇”热门到“顺从”、“恪守”沦落为“保守”的当口,他能淡然置之;理智,体现为当众多热衷于流行书风的人把“热衷”推向“狂热”、“时风”衍化为“时弊”之际,他却保持距离。正是靠他这种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学习方式,注定了他的书风与众不同,具有独立意味。正如著名书法评论家马士达先生所言:“乍看他的作品,在别人眼里所见可能是荒诞不经和缺乏来历,依我看这正表现他脱略常格,免于俗套。既没有被成规束缚,也没有被时习侵染。他的笔下,多能逸笔草草,意随所适,出乎‘己意’,以沉着稳健的率真之笔,自由自主地尽情挥写,随机应变地安顿字形,相生相发地谋篇布局,给人以‘骤遇异人’耳目一新的意外感觉。倘若再仔细品酌其风神意韵,则因其意法活脱,显得韵致高简,气象古穆,格调恬静朴雅。不仅透出得力于汉隶、魏碑的古质气厚的根基,又能看到他获益于浙地已故名书家徐生翁、应中华诸贤书风对他的默化与陶养。”是啊,有渊源而不落窠臼,能裁化而不趋时风,使陈峰既古又新颇有品位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崭露浩荡才情,凸现超越自我。难怪在中国书坛上以个性鲜明、风格独特,书法布局效果强烈、视觉冲击力强而著称的浙江省文化厅副厅长、浙江省书协副主席鲍贤伦,在观其作品谈及印象时,曰:“风格有过人之处。”
陈峰平日里喜欢背诗,这是因为他书写的大多都是古诗。不断地背,不断地写,他渐渐觉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读了王维的诗,眼前浮现出的又绝对是画面,有声有色,有动有静,也有时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读出来的只能是画,而要画出来又何其难。“自古有‘书画同源’之说,既然自己具备了书法基础,通过诗,自己又何以不能让书画链接起来呢﹖只有书画相通,自己的创作才会充满神采。”陈峰如此念想,一个美好的憧憬开始酿就。
三
那是几年前一个冬天的傍晚,陈峰在小山村朋友家作客。一俟太阳落山,天开始有雪。此时此刻,天地好像就有了凝重的气概,朴素砖房中电灯的晕光开始洇出大片橘黄,从窗棂罅缝中漏出。雪,纷纷扬扬地落着,麻雀开始在柏树、屋檐或是草堆中寻找晚息的处所。不知怎的,他突然吟出了两句古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返回家里,有着一定绘画素养的他竟以此为主题创作了一幅山水画。这大抵亦是他山水画创作的缘起,且终一发而不可收拾。
春风夹岸,飞花与垂柳俱香;春渚连天,远岫共微波交映。日迟风慢之睛明,幽意在山觞水酌之中;雾霁云冷之雨氵蒙,诗意在云壑烟波之际。烟树共沧波一色,碧水与岚彩相迎。鸥鹭展翅,听彻啁啾之音;渔歌入浦,遥闻矣欠乃之声。江南的山,江南的水,无不成为陈峰画笔下充满诗意、充溢灵性之物。值得一提的是,陈峰山水画中,对灰特别敏感。他把灰分成无数个明度等级,随心所欲地布置到画面的各个部位,其任意性到处可见,却又不失之于均衡。他的灰其实不灰,他灰得晶莹透亮;他的灰已经不是颜色,灰在流动,灰在飘荡,是一种充满活力的灰,会使得看画的人也跟着活动起来的。何况这不同的灰中还掺和着不同等级的蓝色或棕色,使他的灰更神秘,产生更大的感染力。
除了书法、绘画,在内心深处,其实陈峰的最爱还是篆刻。文人天性爱石,陈峰也一样,只要一走进奇石印章店,见到满架五彩斑斓、晶莹剔透、细腻光滑的印章,他的眼光便再也离不开这些可爱的石头了。因为爱石,更因为对历代大师书、画、印三绝的向往和崇敬,陈峰也早与篆刻结下了深深的缘。
比之书法绘画,篆刻有着其独特的艺术语言和独立的本位观念,它要求篆刻作者有着更强的线条搭配能力、字形变化能力、分朱布白能力,同时还更需要有冲刀的指力和切刀的腕力。当你看到一方方光亮的石章通过陈峰细长、灵巧、有力的手指的一番冲、切、敲、凿以后,变成一方方或精致典雅、或古意盎然、或生辣拙朴、或苍劲浑厚的艺术品时,你不得不佩服陈峰不俗的造型变化能力、非凡的线条把握能力和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1997年,中国书协理事、河南省书协副主席李刚田来虞学术交流见到陈峰时说:“我不认识陈峰,但我记得浙江有一位青年篆刻家刻过一方‘楚楚美人’的印,对我印象很深。”就是这方“楚楚美人”的印为陈峰入选全国第二届篆刻展奠定了基础。观陈峰的印,真是一种享受:细朱文的工致精妙、汉白文的平和简逸,名章的通俗、闲章的雅气,传统印章的稳妥细腻、创新作品的大胆出新,都是从这方寸天地间流淌出来而令你流连忘返的。
书画艺术只有构筑在丰富学养的基础上,才有生命力,作品才会有深度、有内涵。走进陈峰的“莲花堂”,满架的书籍、碑帖让人眼馋。陈峰认为,读书要在床上、炉旁、雾烟中、酒瓶边才行,这样才能读出味道来。风疏雨细的夜里,一灯如豆照无眠。拥衾以覆,枕畔散乱地扔一堆书,随手扯一本,率性而读,或一目十行,或细细品啜,“夜雨孤灯乱翻书”,“夜阑犹剪灯花弄”,“瘦尽灯花又一宵”,真可谓至境。
陈峰也玩收藏。深夜,经常的,他和一把把紫砂壶对话:论年龄,它在世已是他的几个人生,流经了多少人后才到了他这里,每把壶都是一种缘。它从哪里来,他不知道;它会到哪里去,他也不知道。在过程中,在他这里,呵护好,保存好,这是他惟一的权利。他凝视,他抚摸,他用手上的汗脂滋润着一把把壶,用固有的积累和资历揣想体味紫砂壶曾经发生的幕幕情景。记得马克思说过:“珠宝商只知道珠宝的商业价值,而不知道它们美的价值。”不难确认,只知道艺术品的商业价值的是商人,只有知道艺术品的艺术价值的才有可能是真正的收藏家。陈峰虽还不能算是收藏家,但他的收藏全是为了艺术,其书、画、印中,何以不浸润着收藏带来的那份雅趣、那帘遐想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陈峰的回报也是丰厚的。凭借充足的实力,他成了家乡加入中国书协第一人。除了篆刻,其书法作品冲入首届浙江中青展、第二届全浙大展,全国第一、二届新人新作展,第六届全国中青年书法篆刻展。一篇长达8000余字的论文《论赵之谦的书法艺术观》入选浙江省书法理论研讨会,《王羲之及王氏一路书风》入编《王羲之研究论文集》,其书法、篆刻作品频频散见于《中国书法》、《中国书画报》、《书法报》等专业报刊,《中国书画报》、《青少年书法报》曾作过专题介绍。其又多次到北京、江苏、山东、河南、湖南等省举办书法展,作品还应邀赴日本、法国展览。
陈峰的书、画、印,其风致实在太精湛了。既生且熟,似野而顺,竟是无意之间,得了江南山水的精魂;灵动而不轻佻,稚拙而不滞涩,率意而不轻浮;似真似幻,是实是虚,如叙如抒。在他的作品中,绝没有学究气,也没有江湖气,有的只是大气、豪气。读之,亲和无隔,如梦回故里而神怡心旷。陈峰早属非等闲之辈,近日,又闻其将去杭州开画廊的讯息。开画廊,与他的追求相一致,也是他的一个夙愿。文人送礼纸一张,今草此文字,唯为其新的艺术步程鼓呼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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