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声音

金意峰

我还是更喜欢那些声音。在故乡尚未成为故乡的日子里，它们恰似夏日疯长的藤蔓开始缠绕在我的脑海中，吐蕊和开花。然后渐渐浸润我的生命，在生命里复述和记忆。这些与我密切相关的声音，遥远而又逼近，鸟儿般地在我头顶之上盘旋。

我永远怀念那些声音。

我仿佛看见，风和日丽的午后，年少的我正努力做一种能发出呜呜叫的竹哨。放在唇边，清脆悦耳的声音宛如天籁。我听见院子里的演奏已开始。鸟雀温婉的啼转犹如柳笛悠扬，夏蝉声嘶力竭的叫喊恍若热情的摇滚乐，昆虫们在墙根浅唱低吟好似拨响激越的手风琴……我还注意到，植物们也有自己独特的音乐表达。树发出飒飒的声音，竹子在暗中滋滋地拔节，花草的指尖流淌颤栗的琴音……空气被阳光镀成金黄，像一道明亮的大幕。大幕拉开了，音乐响起了，它们千姿百态地在舞台上展翅飞翔，绚丽而又热烈。

早些年，我们的村子很静，静得可以听见牛喘气，听见羊在溪流边喝水，听见蜜蜂在油菜地里飞舞……我奶奶甚至说她能听见海棠花开的声音。少年的我对什么都胡思乱想，我感觉空气是种新鲜而奇特的东西，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起着绝妙的纽带作用。东边一声叹息过不了几分钟就能传到西边；同样地，南边有什么新闻，北边的人们马上就耳熟能详。我奶奶的喷嚏曾闻名方圆几里路，主要是因为她打喷嚏打得特别艺术，往往是眉眼鼻嘴哆嗦好一会儿，那个喷嚏才“千呼万唤始出来”。也许是酝酿得较近火候，我奶奶的喷嚏像绍兴黄酒一样悠长浓烈，能够绕过大街小巷向四面八方传播。那时候的日子温吞吞的，平静而长远，仿佛是一部泛黄的老影片，还带点张爱玲笔下那种“甜而稳妥、甜而怅惘的樟脑的香”。日子本身好像是给掰成几份，需要你一点一点珍惜着用。时间多得有点奢侈，不知不觉浸淫了你的思想。在这样的时候，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从前我奶奶在天井道地里晒太阳，总喜欢漫漫长长地坐在竹制的扶手椅上。这时候谁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她，连调皮的风儿也尽量绕着她银白的鬓发走开，只有时间在她沉实的呼吸声中欢快地流畅。但我始终怀疑我奶奶是在假寐，因为有时候她会突然在椅子上挣扎几下作惊醒状。我奶奶伸着脖子侧着耳朵凝神倾听，然后笑笑说，汽车又到站了。众所周知，那时候我们这个村子与外部世界的惟一联系是一辆往返奔跑的公共汽车。每次汽车到站司机总爱鸣响喇叭。那种从风中大老远传来的鸣叫声时刻牵动着我们对城市的向往之心。事实上我奶奶哪一次都说得没错，直到她后来不幸患了老年痴呆症，对声音超乎寻常的敏感度才有所降低。令我羞愧的是，早年的我把奶奶的举动视为怪诞的行为，后来才知道那是奶奶长久形成的一种积习。之前，父亲与姑妈他们像我今天一样出门在外，每次回家探亲乘的便是那辆惟一的公共汽车。

时光流转。往事早已风一般飘逝，与我恍若隔世。但是毫无疑问，穿越了无数个日子，我的血液里我的骨骼里已渗透着一种叫记忆的东西。它使我还能幸福地记起故乡那许多声音——动物的声音，植物的声音，乡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还有奶奶响亮的喷嚏声，以及她曾仔细倾听的汽车喇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