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舜文化

与老鼠的目光邂逅

芥之舟

我始终难忘那种幽幽的目光：透着点悔，透着点痛；透着点疑，透着点怨；透着点悲，透着点苦……

自从住到妻的书店以后，我就慢慢养成了夜读的习惯。这时，夜已深了，文化广场上喧闹的人群已渐渐散去，偌大的广场映照在桔黄色的路灯下，似是罩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薄雾。远处静静的舞台，亭亭的高树，眼前悄悄滑过的行人车辆，都如在梦境中似的，异样的安静。店已打烊了，室内便更显得静谧，静得似乎可以听见楼上空调管断断续续的水滴声。拥一本心爱之书，懒懒地躺到睡椅上，人也似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开了。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说得大概就是这种境况。

与这位鼠友的邂逅，就发生在这样的一种境况下。那夜，我正陷身于孤灯夜读的静谧中，忽地听到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一个什么精灵，慢慢地向我走来。这书店还会有什么东西﹖莫非是满屋子书中那一个个跃动的灵魂，夜半时分也耐不住寂寞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茫茫然，我抬起了头。一愣：是一对闪亮的眸子周边带点儿血红，中间闪耀着幽幽的光，清彻而又夺目。那是一双老鼠的眼睛那是一只老鼠在深夜漫步中突然发现异类而刹那闪显的奇异目光惊诧中，我们就这样陷入了一种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丝毫准备的对视之中。

那是怎么样的一种目光哟那是它乘无人之际偷偷活动而恰恰整个毫无遮避地暴露在主人面前的刹那尴尬和恐惧﹖那是它从悠闲自乐的享受中忽然被惊醒的恼怒和无奈﹖那是它怆然而涕下的孤独中突现同道者的惊喜和急切﹖惠子诘庄子，汝非鱼，安知鱼之乐﹖是的，我非鼠，又安知鼠之思﹖我忍俊不禁地一笑。这时，我发现那目光也渐渐地淡了下去，虽然还是一样的明亮，但已慢慢地变得柔和，变得松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或许，我这一笑已消除了双方的陌生﹖或许，我这一笑已打消了双方的疑惑﹖或许，我这一笑已化解了双方的敌意﹖终于，那目光渐渐地低了下去，游离了我。它胖胖的身子微微一缩，缓缓地回过身，悠悠地退去了。

就这样，我与这位鼠友形成了一种默契。夜读时，我经常会发现它的身影。这时的它已没有了第一天的那种慌张，旁若无人地拖着小巧而发胖的身子，绕着过道慢慢地走圈。我不知它想干什么。或许，它也与我一样，想在书丛中寻觅虚幻的知音﹖偶尔，我们的目光还会相遇，但那亦不同于第一天剑拔弩张般的对视，变得平和而又短暂，如同汽车尾部时断时续的转向灯光。时间长了，我发现它的住所就在书店内室的某个角落。也许，它做这屋的主人比我还早吧。说不清楚，反正我也未发现它在屋内有什么劣迹，也乐得彼此心照不宣，大家相安无事。

然终究人鼠异类，我们的这种默契也不能长久。一晚三更时分，我已掩了书本进入梦乡。忽然，店门一阵急剧的“砰砰”声把我惊醒。什么声音﹖难道又是小偷﹖一个激凌，我猛地兴奋起来。书店开张没一周，就被偷了电脑和功放，这事还没完，又敢找上门来。我立起身，轻轻地拿起了电话。声音忽地停了。透过门逢看过去，半个人影都没有。哦，哪会有这么傻的小偷，半夜三更来抢几本特价书。该死的老鼠！我恍然。拉亮灯，果然一条鼠影一溜烟跑到内室去了。可能它有什么事情要出去，而门逢又太窄，故发出了这种撞门声，而门下的塑料地毯已被咬了长长一条。看着狼藉的地毯，我终于恼怒起来，拿起一把扫帚追到内室到处拍打，而它早不知已躲到哪个角落去了。

有人说，为主人耕耘了一辈子的老牛，在被主人宰杀时，会有奇大的泪滴从眼中滚落。我一直不信，动物怎么可能有那灵性，但第二天我就知道自己太武断了。那晚，店还未打烊，我就瞧见了那位鼠友的身影。它似乎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有点儿犹豫，惴惴地进了门，怯怯地瞥了我一眼，轻轻地跑进内室去了。我有点幸灾乐祸：愚笨的畜生，你扰了我的清梦，我揣了你的老窝白天我已彻底清理了内室，它的安身之所早就不复存在了，可它还居然异想天开做美梦。果然，不一会儿它就出来了，停在远处，幽幽地看着我。看着看着，我的心竟微微地有点发颤。哦，那又是怎么样的一种目光哟透着点悔，透着点痛；透着点疑，透着点怨；透着点悲，透着点苦……仿佛它早已有了预感，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仿佛它在怀疑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它向来熟悉的那个，怎么忍心下得了这个辣手﹖仿佛它在为此生为鼠而悲，为无力保全自己的家宅而感到凄凉﹖

那晚以后，那位鼠友就彻底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最新破译的老鼠基因组清楚地表明，人和老鼠虽然外表差别很大，但在基因上的差别竟只有１％，３万个基因中只有约３００个是各自所独有的。呜呼，真是“造化弄鼠”啊亿万年的进化形成的１％基因差别，竟然造成人鼠“兄弟”之间命运如此迥异。阿来笔下的传教士翁波意西，在土司的牢狱里沉沉思索：为什么这么好的宗教，教会了人们恨，却教不会人们爱﹖可能，我的这位鼠友也正在某个角落冥思苦想：为什么上天这么伟大的１％，给予人们恨的力量，却没有给予人们爱的宽容﹖

从此书店再无鼠迹。孤灯夜读中，我的眼前还是会浮现那幽幽的目光，透着点悔，透着点痛；透着点疑，透着点怨；透着点悲，透着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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