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

特约撰稿 蔡琴

春秋的时候，俞伯牙与钟子期结为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讲，这两人一位是乐坛高手，一位是忠实的“发烧友”。一天，俞伯牙正在弹奏一首新的琴曲，钟子期静坐一旁，闭目欣赏。当伯牙奏出高亢激越的旋律时，子期应道：“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当伯牙轻吟慢入时，钟子期又道：“洋洋兮若江河。”这正是伯牙在琴曲《高山流水》中所表达的在浩淼的自然中、在孤寂的静心状态下获得的超越了物我界限、融合了心中之道和自然之道的启示。后来，子期亡故，伯牙破琴绝弦。这个典故记载在《列子·汤问》中，数千年来，古今中外，伯牙与子期的故事成为一个寓言，“高山流水”成为一句谶语，后人所津津乐道的早就超越了音乐的范畴。

一次，在故宫博物院看到该院收藏的元代画家王振鹏的《伯牙鼓琴图》。只见俞伯牙端坐在石上，置琴于膝，一手抚琴一手拨指，钟子期坐在对面，专注聆听……虽然画面无声无息，但绵延至画外的东方世界特有的空阔气象和悲悯之心还是很感染人的。《高山流水》故事还被演绎成富有传奇色彩的话本小说收录在明代文学家冯梦龙编撰的《警世通言》中，读话本又是另一种感受，明显感觉不是文人的赋闲之笔。“高山流水”是蕴藏在激烈的社会纷争中的一个空间，清新、幽静而深邃。当潮流滚滚而来之时，或许不得不为生计而卑躬屈膝，没有闲工夫在丝竹弦管之间流连，也没有好心情在高山流水之间徜徉，可是懂得与被懂得、理解与被理解、欣赏与被欣赏、尊重与被尊重的感觉与体验，仍旧是美丽的。近日，翻阅潍坊民间年画。《高山流水》在年画里通过半印半绘的四个条屏来表现：“高山流水知音少，惟有子期是同心”、“临行无所赠，黄金表寸心”、“不见子期面，歧途遇老翁”、“再无知音友，瑶琴石上摔”。这是一种物质化了、表象化了、民间化了的境界，却具有显而易见的形式感和传承力。

《高山流水》在唐代分为《高山》和《流水》两曲。１９７７年，美国在发射“航天者１号”和“航天者２号”宇宙飞船的时候，顺便带上了用钛栓固定的一个铝盒，铝盒里装有一张名为“地球之音”的镀金唱片。“地球之音”灌了巴赫《布兰登堡协奏曲》第２号第１乐章、贝多芬《Ｂ大调弦乐四重奏》、非洲民间音乐《新几内亚人的住屋》、南美民歌《秘鲁妇女婚礼歌》、查克·贝里的摇滚乐《约翰·尼古迪》、约翰森的吉他夜曲《茫茫黑夜》和中国琴曲《流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著名华裔作曲家周文中教授在推荐《流水》时说：“这是一首人类意识与宇宙共鸣的冥想曲。”

无独有偶，现代主义大师莱特在匹兹堡郊外设计的别墅，在与环境关系的处理上，视线、思绪和心灵的空间恰似“高山流水”的中国美学、中国思维，如此机巧，被称为“流水山庄”。业主把别墅捐出来供人参观：在山林的环抱里，大小不一的玻璃幕墙，使内外空间相互融合，无论从哪个角落，都能在一转身间尽览山色。左一个右一个的小扶梯，便于在上下层之间悄然穿梭。如果走上挑台，山间的景观触手可及。最底下一层的挑台，有扶梯可一直走下去，走到别墅基座底下的瀑布的面前，进入“高山流水”之境界…… 

写到这里，指尖轻轻一按功放和ＣＤ的播放键，从黑色的匣子里流淌出来的古雅，立刻弥漫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伴奏，古琴的声音很单调，正是这种单调使曲子变得广阔敦厚、使听觉变得更深遂、更敏锐。渐渐地，旋律成型，滴滴清泉、涓涓细流、滚滚长河和洋洋大海的不同的景声，经过灵巧自如的迂回，汇聚到面前，水光涟漪，睿智通透。间或，豪放、帅气、略带沧桑感的人生咏叹；间或，灵活、自如、充满妙意的自然情怀……这个心路历程与禅道中静心感悟心灵与自然合而为一、实现万物超脱的过程实属同一路径，内心那难以名状的压抑、焦虑和苦闷，豁然冰释。